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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有一股思潮甚囂塵上,其核心在于認為中文(一曰方塊漢字)像一個豬圈,圈住了國人的思維和想象力。這種謬論雖不新鮮,然沉渣泛起大有因由。
先說它如何不新。本人愚鈍,記性也不算好,但多少讀過些書,且對有關論調有點印象。譬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其間或其后就有人宣揚過廢黜中文。其中錢玄同先生是這樣說的,中國欲得新生,必廢孔學;“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當時此話不孤,響應者不寥。但時至今日,尤其是在數(shù)字化時代,方塊字無論在輸入速率還是思想、感知、審美維度方面均優(yōu)于拼音文字之際,又如何掀起廢黜浪潮了呢?豈不怪哉?但怪也不怪,正所謂滅人之國必先滅其文字,而后滅其歷史,對中文的懷疑背后其實還是與“中國威脅論”和“中國崩潰論”有關。此其一。其二是快餐文化、消費文化的蔓延越來越視中文為障礙,不僅洋人如此,就連不少祖國的花朵也恨不能將中文徹底消滅,再踩上一萬只腳,以絕麻煩。當然,可能還有別的原因,甚至偏見和盲信。
下面再說說本人對中文的愚見。首先是想象力。想象力是創(chuàng)造力的基礎,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余看來,沒有哪一種拼音文字堪在想象力方面與我們的方塊字媲美?吹轿覀兊奈淖,即使是簡化字,也會讓人產(chǎn)生多重感知,這其中既有形象的,也有抽象的。早在17世紀,西方學者便開始研究中文,并對漢字及其負載的博大文化產(chǎn)生濃厚興趣。德國學者繆勒曾潛心探求“中文之鑰”,并因此觸犯西方中心主義,遭致非難。有人甚至視中文為魔鬼的創(chuàng)造,竭盡貶損之能事。這種褒貶一直沒有停歇,于是,上世紀初葉,一邊是波德萊爾、龐德等現(xiàn)代作家詩人對中文及中文文學的青睞,一邊是我們自己的激進主義者們鼓噪廢黜中文,可謂相悖成趣。至于中文的奇(此是其與想象力關系之明證),清人早有研究。徐珂在《清稗類鈔》中謂漢字變化無窮,區(qū)區(qū)幾千個字(指常用詞匯)頂?shù)谩疤┪鳌?指英國)數(shù)十萬詞。他認為這也是中文何以千年僅增萬余字的原因。據(jù)他統(tǒng)計,自許氏《說文解字》至《康熙字典》,我國年均僅增二三字,而英文卻從17世紀的5000余詞(這一數(shù)據(jù)可能有誤),陡增至19世紀的45萬有余。雖然英文并非他所說的一物一詞,但確實不像中文那般充滿了多義字、多音字,從而能夠一字多用,像麻將中的百搭牌。至于中文的美,魯迅早有話說,即“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意美以感心”。再說中文的妙,物理學家出身的美國學者理查德·希爾斯耗時20年研究方塊字,并創(chuàng)辦了“漢字字源網(wǎng)”供全球使用。在他看來,世上沒有比中文再妙的東西。但我還是覺得說明中文與想象力的最好例證是字謎。正因為我們有基于方塊字的無數(shù)字謎,中華民族成為當之無愧的謎語大國。而謎語對于開發(fā)兒童想象力的作用早已為世所公認。
其次是抽象思維。誰說象形文字必然缺乏抽象意味,阻礙思維呢?就說《道德經(jīng)》吧,僅5000來字,然古今中外哲學著作卻無出其右者。但在反中文字者看來,這種富于思辨和高度抽象又成了故弄玄虛或文字游戲的代名詞。譬如,他們認為它的奇妙是一種服從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玄奧,就像古埃及象形文字和納西文一樣,掌握在少數(shù)人那里。這些少數(shù)人一旦掌握了中文,也就等于掌握了權力的話語或話語的權力。于是,“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講法制;你跟他講法制,他跟你講政治;你跟他講政治,他跟你講國情;你跟他講國情,他跟你講接軌;你跟他講接軌,他跟你講文化;你跟他講文化,他跟你講老子;你跟他講老子,他跟你裝孫子;你跟他裝孫子,他跟你講道理……”這當然不僅僅是個笑話,但它被人拿去做了中文如何等于流氓無賴法西斯的鐵證。
誠然,我不認為中文什么都好,使用中文的我們不也曾落后挨打?至于古來統(tǒng)治階級利用文字(游戲)愚弄百姓,也不僅是在中國。再說,中國的好歹不能怪罪于文字,一如和平與戰(zhàn)爭不能怪罪于科技。再再說,同樣用英文或法文的國家不也有天壤之別嗎?回到前面說過的,打倒中文確實很符合全球一體化和快餐化戰(zhàn)略,中文也實實地面臨著英語和網(wǎng)絡的擠壓。但我在想,沒有了中文的中國,那還是中國嗎?
(作者為外國文學研究專家、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