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 正文
紅柯說,“我是個反應(yīng)遲鈍的人!彼陔x開生活了10年的新疆之后,才能寫那里的故事——或許,這正是他能寫一種非常罕見的小說的原因。這類小說中,紅柯既不對燈紅酒綠津津樂道,也不再對抗和拆解日常生活,他積聚心力,把自己的筆指向黑暗、光明、大地,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人性中縱深的一面。即使敘事不夠章法謹嚴,對話不是口角畢肖,紅柯也能讓兩者一直處于高峰狀態(tài),營造出一種完成度極高的、似真似幻的氛圍。那些經(jīng)過內(nèi)心涵詠的文字,舒展從容,大氣磅礴,仿佛從大地深處噴涌出來,帶著獨特的熱、稠與力量,充滿魅惑。照這樣的方式,《喀拉布風暴》(重慶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差不多在第一章的中間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愛情猶如神啟,已經(jīng)到達了頂點?稍谝徊块L篇里,這個已達高峰的傳奇故事只能是個開頭。
但即便閱讀這個開頭,也會有一種輕微的不適應(yīng)感。按說,這本新小說仍然寫著作者熟悉的新疆和西安,也依舊是大地、生命、愛情這些主題,對熟悉紅柯小說的人來說,應(yīng)該滿是舊雨重逢的喜悅,怎么會有輕微的不適應(yīng)?——這個傳奇沒有絲毫懸念,看了開頭,就不難猜到結(jié)尾。當校園里出現(xiàn)頭發(fā)蓬亂、衣如飄帶的張子魚,出現(xiàn)他那張被風沙打磨得毫無血色的臉時,拿著望遠鏡、幸福地跟女朋友葉海亞在一起的小伙子孟凱,將注定被奪走愛人,因為女孩將被某種東西擊中。
葉海亞不是例外。紅柯小說里的人物,幾乎總是會不期然被什么東西擊中,爾后有近乎頓悟的瞬間,在這個瞬間,人懂得了生命,體悟了自然,明白了愛情。《奔馬》中,男人珍愛自己的汽車,把車打磨得漂亮、壯觀,期望憑借它與草原的駿馬一試高低。失敗了一次,他不死心,依靠陰謀,終于戰(zhàn)勝了奔馬,但也在精神上被奔馬打敗,從此整個人軟塌塌的。后來,當他的妻子在草原上騎上紅兒馬,男人被馬的神駿喚醒,才恢復了原先的神采!睹利惻颉分械耐婪蛐哪c冷硬,在群羊面前運刀如風,毫不手軟,甚至羊的跪地求饒也不能引起他的憐憫。美麗奴羊出現(xiàn)了,用“清純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他的身體里響了一下”,安恬的神性融化了他的心。擊中葉海亞的,是張子魚用沙啞粗糲嗓音唱的《燕子》:“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諾言,別變心,/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 边@首歌“是哈薩克人轉(zhuǎn)場時唱的,他們從阿爾泰山轉(zhuǎn)到天山,又從天山轉(zhuǎn)到阿爾泰,從哈納斯湖轉(zhuǎn)到艾比湖賽里木湖,他們就唱《燕子》,有燕子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家”。我們很難體會這首新疆人人會唱的歌對長于斯土的葉海亞的魅力,但就是因為這首歌,葉海亞毅然離開了跟自己相處多年的孟凱,與張子魚奔向大漠。
即使在如此的情勢下,我們也不要期望在紅柯的小說里看到張子魚的解釋,葉海亞的內(nèi)心獨白,或者作者對孟凱的憐惜。大概在準備寫有關(guān)西部的小說時,紅柯就心意已決,不在生命、勞作之上附加任何倫理或道德內(nèi)容,更不會對愛情的失敗者給予同情。在紅柯講述的愛情故事里,很難找到嬌嗔、佯怒、半推半就或相擁而泣,里面的人物必須承受得起巨大的幸福,也要經(jīng)得住殘酷的考驗。失意的人要學會用自己的剽悍和勇猛舔舐傷口,克服面對的困窘,走出人生的低谷,否則,作者就會將之棄置一旁。當然,孟凱是被紅柯選中的,他不會就此消失。
孟凱沒有像紅柯以往小說中的人物那樣,很快找到神啟的那個點,遇到這個愛情事故之后,孟凱悲傷、猶疑,甚至略顯卑瑣。因為無法面對葉海亞的幸福,從學校辭職經(jīng)商后,他也沒有忘記去西安調(diào)查張子魚的過去。他得知張子魚在大學時有個意中人,可直到畢業(yè)也沒向人家表白。返回新疆,面對張子魚,他覺得自己有了很大的心理優(yōu)勢:“向心愛的姑娘表白就那么困難嗎?”張子魚答:“有時候很困難,比在沙塵暴里吸口氣都要難幾十倍幾百倍!
至此,在張子魚和孟凱的關(guān)系上,后者完全被籠罩在前者的光芒之中。少年時期,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都投入了閱讀的燃燒狀態(tài),做起了英雄夢,人也變得桀驁不馴。但現(xiàn)實的教訓很快讓張子魚收斂起自己的高傲,把一切深藏內(nèi)心。而家境良好的城鎮(zhèn)少年孟凱持續(xù)著他的驕橫跋扈。高中時,終于沒有學校再愿意接受這個頑劣的孩子,父親只好把他送交異地的舅舅代為管教,并在那里上高中。在學校里,孟凱認識了美麗女孩葉海亞,由兇暴一轉(zhuǎn)而為溫順,學習成績也直線上升,終于考上了大學。二者相比,張子魚的勇毅和堅韌,映襯出孟凱的安逸和順遂。
德國劇作家弗里德里!ず谪悹栒f過:“在一部好的戲中,每一個人都是對的。”紅柯大概懂得這句話,在《西去的騎手》中,不管是17歲帶兵打仗、驍勇善戰(zhàn)的馬仲英,還是與之對陣的梟雄盛世才、大將吉鴻昌,作者都極力把他們寫得元氣淋漓,難分軒輊。如果愛情的對手之間也可以看成一種敵我關(guān)系,我們不禁會問,難道在寫作時,紅柯忘記了自己崇敬的荷馬,不經(jīng)意地偏向了那個更像自己的鄉(xiāng)村少年張子魚?
葉海亞曾對孟凱說:“碰到他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是這種好,不是你那種好,不是說你不好,你要保持你那種好!钡诖饲暗墓适轮,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孟凱的好。隨著故事的展開,孟凱金子般的質(zhì)地才漸漸顯露。在和張子魚上面的對話之前,孟凱就對他說過:“新疆不光是荒漠,還有綠洲還有花園還有森林草原湖泊,你個大男人你應(yīng)該帶上妻子去美好的地方,葉海亞是你妻子!睂υ捴,孟凱向老榆樹連踢幾腳,“張子魚你這王八蛋,你把荒漠當心靈安慰,葉海亞可要跟著你這王八蛋吃苦受累呀!边@大概是作者一個醒目的提示,孟凱此后對張子魚的調(diào)查,就不再是為了揭開對方的傷疤,而是為了葉海亞的幸福。他要弄明白,這個“從情竇初開那天起就開始不斷地埋葬自己的情感”的張子魚,“咋是這個球樣子?”小說進行到這里,將近全書的三分之一,深受打擊的孟凱漸漸浴火重生,而紅柯埋藏在這部小說里的秘密,也緩緩展現(xiàn)了出來。
張子魚的秘密還沒有破解,孟凱的愛情先來了,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陶亞玲——一個奔走在實業(yè)家與官員間,周旋在各色男人中,卻保持著過人的安靜和善良的女人?吹剿臅r候,孟凱被擊中了,“眼前豁然一亮,心房忽扇一下打開了,孟凱眼睜睜看著自己那顆活蹦亂跳的心拉長變大,長出葉子,一點一點長高”。或許直到這時,孟凱才真正明白他為什么失去了葉海亞,因為,“男人愛女人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瘋狂”。他跟葉海亞的愛情太過順利,就缺少了這場風暴,現(xiàn)在,這個延遲的神啟時刻降臨了。
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爭勇斗狠的孟凱經(jīng)歷了這場風暴的洗禮,補足了他生命中不善體察苦難的一面,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成長。那些經(jīng)歷了風暴的燕子和人,不光為自己,也會為同伴,向著溫暖與光明之地飛翔。復活的孟凱繼續(xù)勘探張子魚“極其隱秘的內(nèi)心活動”,要幫著他完成第二次成長。對這種幫助,新疆長大的孟凱說:“大漠絕域,別人的篝火也能溫暖自己!
驕縱的孟凱需要第二次成長,為什么堅毅果敢的張子魚也需要呢?或許因為我們太習慣于信任或賞識身歷苦難的人了,太愿意相信坎坷經(jīng)歷對人的良好塑造,從而忽略了窮困和苦難也會對人造成傷害,在心靈深處投上陰影,讓人本能地拒斥美好。隨著孟凱調(diào)查的深入,張子魚的往昔逐漸浮現(xiàn),他內(nèi)心的幽微部分顯露出來,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此前伴隨張子魚的苦難和他的堅韌,在這部小說中,并不是作為贊頌對象出現(xiàn)的。紅柯不是一個喜歡重述習見倫理的人,《喀拉布風暴》也不是一個“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勵志故事,作者始終關(guān)注的,是人心很難說清楚的那一點。
張子魚成長的地方,城鄉(xiāng)間有著森嚴的界限,即使同為農(nóng)村人,長于城郊也會對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民流露出極大的優(yōu)越感。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張子魚,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身份,也不敢輕易相信來自城市的幸福邀約。初中時,一個美麗的女同學為張子魚畫像,彼此產(chǎn)生了好感。但在女孩邀請他去家中做客后,張子魚迅速放棄了這段感情,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跟城里女孩的家“是兩個世界”。這種由長期的自卑轉(zhuǎn)化而來的過度自尊,讓張子魚在他們之間挖出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也給自己初開的情竇加蓋了永不開啟的封印。
鎖閉在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渴望不能實現(xiàn),就會喬裝改扮,以另外的面目出現(xiàn)。張子魚既然無法在現(xiàn)實中敞開心扉,不敢奢望與心儀的城市女孩攜手同行,就在心里悄悄把她們幻化。高中時與張子魚交往的縣城女生,就一語道破天機:“我可不想罩在神圣的光環(huán)里!睆堊郁~后來才明白,他把自己認識的女性全都進行了虛光處理,永遠無法成為生活中的人。但當時張子魚并不知道自己的問題,這讓他在大學時又錯過了李蕓。當李蕓邀請他到家中做客時,張子魚心理的硬殼受到了震動,“他沒想到生活這么美好”,功虧一簣,在后來可以擁抱李蕓的時候,張子魚還是倒下了,“擁抱的姿勢變成了保護自己的姿勢,雙手護臉,好像在風暴中”。面對畢業(yè)前夕的這場愛情喀拉布風暴,張子魚沒有勇敢地迎接,而是本能地做出了保護動作。畢業(yè)之后,張子魚到大漠尋求治療,才有了他跟葉海亞的傳奇。
從此回看,才發(fā)現(xiàn)紅柯一直關(guān)注著張子魚的這個問題,只是被我們粗心的閱讀忽略了。結(jié)婚不久,葉海亞就對張子魚說,“你唱《燕子》的時候我看見你心里的陰影,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影”。高中女同學也說,“你真是個鐵人,你的臉也跟鐵鑄的一樣,你的鼻梁你的嘴角,太硬朗、太鋒利”。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懂事太早的張子魚因為對身份和地位的敏感,在自己的心靈和身體上都加了保護層,也因此幾乎失去愛一個現(xiàn)實的人的能力。直到經(jīng)孟凱提醒,葉海亞和張子魚一起回他的故鄉(xiāng)時,提到了他跟那個初中女生的事,并告訴他,“愛不是罪過”,張子魚心的硬殼才趨于脫落。對張子魚往事的回顧,解開了阻礙他第二次成長的一個個死結(jié),這個逆向展開的成長故事,至此接近完成,小說也即將來到尾聲:
喀拉布風暴再次降臨,飛沙走石全成了有生命的燕子,風暴的轟鳴全成了歌聲,古歌《燕子》與風暴融為一體。
喀拉布風暴從摧毀萬物變成了孕育生命,象征美好生活的燕子與風暴一起,見證了張子魚的第二次成長,他的心將變得柔軟,眼神將變得柔和。
完成這部小說,紅柯或許也經(jīng)歷了自己風暴中的第二次成長,他不再迷戀于《阿斗》那樣對歷史的解構(gòu),也不再逗留于《好人難做》那樣對現(xiàn)實的貼身描摹。紅柯把酣暢到略顯枝蔓的筆墨投向以往高峰狀態(tài)的之前和之后,開始觸摸人心靈中最細微的變化,從而在那類罕見的小說之外,又開拓了一條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