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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有山,有寺廟,也有詩與文學(xué)寫就的歷史。
仲春四月,一個靜寂之夜,我們從浙東名勝寒山湖下來到國清寺聽方丈說教。這個年輕的出家人,對文學(xué)頗有熱情,或出于本能也有所戒備,一個多小時的喝茶閑聊,說文談佛,之后,我們收獲了一本寺中印制的《寒山子詩集》。
回來數(shù)日后某天,拿出這本古雅的線裝書,在上面順手寫了幾句:癸巳年春,某晚在天臺國清寺,與方丈吃茶并得此書,也于當日上午去寒山子隱居處明巖造訪,雖有山門式的建筑,多為現(xiàn)代格局之貌,有數(shù)個遺跡稱之,而其地空留圣跡。卻見風(fēng)光清秀,有巨洞也有獨石峙立,直插云天。洞內(nèi)泉水細涌,蝙蝠翻飛,幽深森然。天氣晴美,陽光穿石入洞,青苔綠枝染上生機,有絲線狀水滴從上掛下,飄然有禪意。尋覓僧人遺跡未果,卻悠悠然游于山中。山門前盈盈一水溪流,或可見游魚浮芷,雜花繁茂,綠樹茵茵,四月天氣春和中,人與景盡得優(yōu)雅。問仙尋道,再讀僧人之詩書,更有一番滋味。
是啊,那個史上流傳廣遠的詩僧寒山子曾隱遁于此,創(chuàng)作有百余篇詩,在民間廣為傳誦。這個從遠處看幾乎沒有什么奇景異象的山中,唐朝一代詩僧隱居多年。這山名龍背山,巖洞名明巖又叫寒巖,山的另一陽面處也有一洞叫陽巖。龍背山在浙東名山中并不知名,不太巍峨的山峰凸現(xiàn)在田疇阡陌處,逶迤如龍身,故名之。跡近平常山水的景致,因為詩僧隱身處而吸引來訪者眾,恰是應(yīng)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之說。遙想當年唐朝興盛之時,出身于官宦之家卻遁入空門的寒山子,漂泊乞食,從長安遠行到了天臺的國清寺,與在此當廚子的另一小僧拾得相識,都是卑微人士,兩小無隙,心氣相求,成為至交。在修行之余,寫有數(shù)百詩篇,留下了被稱為活在口中的白話詩。也因行為率真不乏怪異,游蕩于70多里遠的龍背山寒巖中面壁苦修。后來,因蘇州的寒山寺用其名號,而僧名遠勝于詩名。也正是寒山子與拾得二僧的詩風(fēng)相近,其俚語白話,說人間辛苦,道處世真諦。也有哲理深透的時事詩。比如其詩句“國以人為本”,耐人咀嚼。其詩曰:“國以人為本,猶如樹因地。地厚樹扶疏,地薄樹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葉先墜。決陂以取魚,是取一期利!庇腥嗽u價說,寒山詩“譏諷時態(tài),毫不容情”;“勸善誡惡,富于哲理”;“俚語俱趣,拙語俱巧,耐人尋味”。當年胡適曾稱之為中國“佛教中的白話詩人”。寒山與拾得常在一起切磋詩文,而民間更是盛傳二人的友誼和對于心性的修為,頗為后世景仰。清朝皇帝雍正甚至把他們封為“和合二圣”,視為百姓禮拜的婚姻愛神。
或許生不逢時,與他幾乎同時代的有大詩人無數(shù),就李白與杜甫而言足以將詩僧的光芒遮掩。也許是這個原因,詩僧的作品,除了民間流傳外,少為史載。據(jù)研究者稱,他生前籍籍無名,身后卻聲名日隆,并綿延千年——白居易、王安石都寫過仿擬他詩集的詩篇;蘇軾、黃庭堅、陸游等對他的詩褒獎有加。有趣的是,寒山子沒有正式進入寺廟剃度,唐時蘇州城外的一座寺廟(寒山寺)卻以他的號命名。他的詩歌的最早傳播者是道士,唐人的志怪小說就把他編為成仙的道士下凡。宋時,他卻被佛家公認為文殊菩薩再世。元代,他的詩流傳到朝鮮和日本。明代,他的詩收入《全唐詩》中,被正統(tǒng)文化認可。近來,法國、日本陸續(xù)出版了寒山子詩集。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嬉皮士運動”人士曾熱衷于他的詩作。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卻連真實姓名也沒留下。
此時,讀著寒山子的詩,忍俊不已,也百感交集。那些嬉笑怒罵皆成文字的詩風(fēng),那些看透紅塵洞悉世事的明敏,那些與大地草木與自然農(nóng)事相諧相和、精氣飽滿的文字,那些不做作不矯飾不欺世也不自欺的詩句,竟是一個浪跡塵世的僧者所作,讓我們吟哦再三而感嘆莫名。是啊,幾百年前,一個淡泊紅塵的詩人,一個修行坐禪者,就能把詩心植根于民間,汲取口語俚話、民間營養(yǎng),寫疾苦文字,寫人間丑與美,把詩藝更為廣泛地傳播到了民間大眾中。與草木為伍,與大自然同樂,芒鞋竹杖、素衣淡食、堅持經(jīng)年的修行者,其詩有了一個堅實的依托,那就是現(xiàn)實情感與民間情懷,為此,后人也曾以其詩風(fēng)來創(chuàng)作“寒山體”,承續(xù)其詩韻文脈。而縱觀泱泱中華詩壇發(fā)展于今,與之相匹者又有幾何?
天臺有名剎國清寺,這個建于隋朝的古寺,成就了一代禪宗的祖庭位置,而寒山子的詩,以及他與拾得“和合”的故事,也讓天臺文化有了新的內(nèi)容和境界,這既是文學(xué)史的,也是世道人心的。詩,是人生的藝術(shù)花朵,詩的靈魂,是一個寫作者心志的書寫與表達,也是一派風(fēng)格得以流傳的內(nèi)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