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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到了孫犁先生誕辰100周年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里,讀孫犁先生的書,心里別有一番滋味。這些日子,我在重讀孫犁先生最后一部著作《曲終集》。“曲不終,而人已不見;或曲已終,而仍見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痹谶@本書的后記中,先生如是說。并非如有些人所愿意見到的那種氣宇軒昂,對于人生和文學,更多的是滄桑,和4年前寫文集續(xù)編序時說“晚年文字,已如遠山之愛”,頗不一樣。
《曲終集》中,所錄為1990年至1995年的文字。是孫犁先生77歲至82歲假筆轉(zhuǎn)心的神清思澈之作。雖是封筆前的筆墨,內(nèi)容卻很豐富,除小說三篇,絕大部分是讀書讀畫筆記,以及對文場種種一針見血的評說,還有書信一束。其中《讀畫論記》、《致徐光耀》、《致邢海潮》等,極其重要,是研究晚年孫犁先生繞不過去的文章。限于篇幅,我只談書中關(guān)于傳統(tǒng)意義的散文部分。這部分文章,更容易看出先生前后思想和情感以及文體的前后銜接與變化。
這樣的文章,包括記人與敘事兩種。記人,如《記陳肇》、《悼康濯》、《記秀容》、《寄光耀》等文壇故舊,基本延續(xù)了以往的風格,依然屬彌漫著舊交唯有青山在的濃郁情感!缎麓簯雅f》中的《東寧姨母》,《暑期雜記》中的《胡家后代》,幾篇記述鄉(xiāng)親的,意味卻有所不同。
解放前,姨母隨丈夫闖關(guān)東后,積攢一些錢寄回家鄉(xiāng),孫家?guī)椭I了幾畝地,并代為耕種。解放后,姨母的孩子看到了孫犁先生的小說,告知姨母,全家都很高興。文革后,恢復工資,老伴去世,孤獨苦悶,思念遠親,孫犁先生給姨母的孩子寄去30元錢,“想換回些同情和安慰。”誰料到,燒香引出鬼,這位叫做志田的表哥“來了封信,問起他家那幾畝地,有些和我算賬的意思。”從此,孫犁先生再也沒有給這位表哥寫過信。
解放前,孫犁先生和母親曾經(jīng)在安國縣干娘胡家借住過,認得胡家長子志賢和他的女兒俊喬。剛解放的時候,志賢到天津找過孫犁先生,并告之俊喬正在天津護士學校讀書。但是,俊喬一直沒有找過孫犁先生。1952年冬,孫犁先生到安國下鄉(xiāng),買了點心去看望胡家,還給土改后生活已經(jīng)很困難的胡家留下一點錢。40年后,“有人敲門,是一位老年婦女。進屋坐下之后,自報姓名胡俊喬,我驚喜地站起來,上前緊緊拉住她的手。”敘舊之后,方知她是來托孫犁先生辦事的。但是,這樣的事,讓“和任何有權(quán)的人都沒有來往”的孫犁先生很為難,也為無法幫助鄉(xiāng)親而感到很是遺憾。
這兩篇寫鄉(xiāng)里的文章很短,卻都橫跨了解放前和解放初,以及現(xiàn)在這樣三個時空,融進了時代的變遷、世事的滄桑和人生的況味。胡家小妹和志田表哥,是孫犁先生以往寫作中那些戰(zhàn)爭年代里荷花淀里的鄉(xiāng)親,完全不一樣了。那種在艱苦中依然清純的形象,恍若隔世。無論胡家小妹為生活所迫找上門來,還是志田表哥在金錢時代只認錢了,都和孫犁先生前期筆下的荷花淀人物,乃至后期懷念那些逝去的文壇故舊,形象都大不一樣,頗有些魯迅故鄉(xiāng)人物的影子。其寫作的心境也大不一樣,甚至讓孫犁先生心情沉重。
在這本書的另一篇文章中,孫犁先生寫過這樣的一段話:“我不愿意重會多年不見的朋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相互之間的隔膜和不了解。人家以為我參加工作早,老干部,生活條件一定如何好,辦法一定如何多。其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見面會使老朋友失望,甚至傷心。”我以為,這是晚年孫犁先生的重要心境,是他傾情讀書觀畫讀帖習字的重要心理背景,也是他對于人生和世事新認知與解讀的時代背景。如果加上書中那些裁書論世,直斥文場的棉里帶針的文字,讓我想起放翁的詩句:“舊交散后知音少,行路難來出戶愁,氣節(jié)陵夷誰獨立,文章衰壞正橫流。”便是這本《曲終集》最好的注腳了。
同時,我們也就愈發(fā)明白,為什么孫犁先生晚年一再感喟故園的消失。在《曲終集》中,有關(guān)敘事的文字,重要的一篇便是《故園的消失》。寫老家的三家老屋的命運,幾十年風雨飄搖,萬幸的是依然健在,成為家鄉(xiāng)的一個念想、一個象征。這時候,村支書帶著幾個人來到孫犁先生家,期待的是捐資建個小學校。老屋一下子被推到了主角的位置上。孫犁先生開門見山對來者說:“村里傳說我有多少錢,那都是猜想。”然后,隨手拿出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這本書寫了一年,才得稿費800元。最后,他提出兩種方案:或出2000元,或把老屋拆了賣了,自己再出1000元。來者很失望,勉強同意后者。報紙宣傳孫犁先生捐資興學的消息一出,鄉(xiāng)長帶著人又來了,一要以孫犁先生的名字命名這座新建的小學校,一請孫犁先生為學校題寫校名,都被孫犁先生婉辭。
至此,孫犁先生有一段內(nèi)心獨白:“老家已是空白,不再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這標志著,父母一輩人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方式、生活志趣、生活意向的結(jié)束。也是一個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自然過程!笨梢哉f,這和上面提到的兩篇文章互為鏡像。前者寫的是人,后者寫的是物,兩者合為故園,交相的消失,才是真正的消失,才會使得心情悵然而憂郁。記得在孫犁先生去世的那一年,我寫過一則文章,題為《憂郁的孫犁先生》,有朋友不大同意,認為孫犁先生是戰(zhàn)士的一生,怎么可以憂郁呢?其實,戰(zhàn)士和憂郁并不矛盾,這恰恰說明了孫犁先生晚年性格與文字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曲終集》中,還有一篇重要的敘事散文《殘瓷人》。這是一篇雜糅回憶和感喟、歷史與現(xiàn)在、偶然與莫測,以個體出發(fā)深入人性與時代的佳構(gòu),以具象到抽象而使得瓷人成為一種隱喻和象征。一個在1951年花了16盧布在國外買回來的小瓷人,經(jīng)歷了文革抄家,地震震蕩,都沒有絲毫損壞,卻因一場雨,房頂漏雨掉下一塊天花板而將小瓷人的雙手砸斷。如此,從完整無缺到損傷到粘合修復如初,從喜愛得舍不得送人到以往心情的失去再到傷感,一直到對瓷人殘破的聯(lián)想和抒情,短小的篇幅里,寫得風生水起、淋漓盡致。這里有一大段議論:“我的一生,殘破印象太多了,殘破意識太濃了。大的如‘九·一八’以后國土山河的殘破,戰(zhàn)爭年代的城市村莊的殘破!幕蟾锩奈幕瘹埰疲赖職埰。個人的故園殘破,親情殘破,愛情殘破……”一發(fā)而不可收,這在孫犁先生的文字特別是晚年尤其講究曲筆含蓄的文字中,是極其少見的。最后,他引老子的話:“美好者不祥之器”沉郁而戛然收尾,更是極其少見的,更說明了孫犁先生晚年憂郁難舒的性格與情懷。這種情懷,延續(xù)了他從戎馬生涯青年時代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對時代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介入,并沒有因為年老而變化,這和熱衷于熱鬧的文壇和官場、一味歌功頌德的時令作家拉開了明顯的距離;這種性格,則是晚年的一種明顯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他晚年生活越發(fā)孤獨和郁悶難解,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他晚年文體風格的形成。
說到孫犁晚年文體的風格特征,我以為可以用簡約派來比擬。過去講唐詩時說“郊寒島瘦”。這個“寒”和“瘦”字,可以概括為這種簡約的特征。“寒”指的是冷峻;“瘦”指的是清癯。冷峻,更多的是指內(nèi)容所具有的內(nèi)斂的思想力度和批判鋒芒;清癯,更多的是指文字刪繁就簡的渾然天成和意境平易卻深遠的水天一色。這應該是孫犁先生晚年一種自覺的追求,這種追求,既是思想的追求,也是美學追求。他崇尚古人說的:“敘事之功者,以簡要為主。”他說過:“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趨簡樸,這不只與文學修養(yǎng)有關(guān),也與把握現(xiàn)實、洞察世情有關(guān)!蓖瑫r,他特別喜愛“大味必淡”和“大道低回”兩個詞語,曾多次抄錄,乃至置于自己的書房。
這在《曲終集》里,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以《殘瓷人》做說明。開始,對小瓷人喜愛,并不深說,而是先把它藏在一個樟木箱里;戰(zhàn)友來,送禮物,唯獨不送小瓷人,用一幅董壽平的杏花立軸替換;文革后返還抄家時抄走的小瓷人,已無當時的心情,遂放在一個稻草筐里;遷居后,把修復好的小瓷人放在書案上,忽然傷感,便又放回草筐。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滄桑的小瓷人,從歷經(jīng)災難而完好到雨中斷肢到修復到不愿再看,從樟木箱到稻草筐到書案,再到稻草筐,件件細節(jié)相互銜接映襯,將看不見的心情寫得那樣真切,干凈得沒有多余的枝丫,一枝風霜之后的老梅一般瘦骨嶙峋而暗香浮動?梢韵胍,如此簡約,來自謀篇布局時的精心構(gòu)制,方才榫卯絲絲入扣,用的絕不是叮當直響的釘子活兒。
同樣,在《胡家后代》里,僅僅一句話“當時土改后,他家的生活已經(jīng)很困難”,土改后什么樣的人生活很困難呢?無限的時代與人生,以及胡家小妹的萬般無奈來托孫犁辦事,和孫犁先生自己的深深的遺憾,都在這簡約詞語背后的留白里面了。庾信文章老更成,這就是簡約的力量和魅力。
還想再說的是,《曲終集》中《秋涼偶記》有1992年所寫的《再觀藤蘿》和《后富的人》兩則,都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洞悉,特別是《后富的人》,對拾荒者的關(guān)注與思考,體現(xiàn)了一個八旬老人寸心未與年俱老的敏銳而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讀這兩則清癯文字時,心里忍不住想,如果孫犁先生身體狀況多維持幾年,生命能夠再多活幾年,會有多少這樣的文字讓我們讀到啊。可惜,天不假年。
謹以此文紀念孫犁先生誕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