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廣場》的藝術(shù)魅力

　　《英雄廣場》劇照 　　段 超攝

　　連續(xù)三年參加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的波蘭導(dǎo)演陸帕，今年帶來了長達四個半小時的話劇《英雄廣場》。這是奧地利小說家伯恩哈德生前創(chuàng)作的最后力作，于1998年在維也納城堡首演時引起了巨大轟動，自然也被中國觀眾期待已久。

　　已自殺身亡的舒爾斯教授如幽靈般籠罩在維也納英雄廣場邊上的一家公寓里，全家在陰森、怪誕的氛圍里不斷追問亡者的精神訴求。像去年的《伐木》一樣，死亡成為隱形的脅迫張力，引發(fā)一波三折的反思和辨析。新納粹對猶太人的威脅與仇恨，腐朽墮落的社會文化令所有人深深恐懼并絕望。在第三幕的結(jié)尾，也是全劇的最高潮處，舒爾斯夫人腦中幻想的來自1938年英雄廣場上民眾支持希特勒的巨大聲波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直至破窗而入，一切戛然而止。

　　陸帕從來都把舞美空間當(dāng)做角色使用，通過極度簡約和留白的空間線條控制舞臺。所有人物從頭到尾的黑衣，高大得不成比例的墻面因陳舊衰敗而陰冷灰暗，給人造成無處逃離的壓迫感。暮氣沉沉的衣柜象征著主人的權(quán)威。很多表演段落都刻意圍繞窗戶為中心。窗戶，是這個幽暗屋宇和外部世界的連接通道，也是生和死的界限。臨窗俯視成為第一幕中女傭最基本的身體語言，第三幕中家屬親友們參加完追悼會后也聚集在舞臺一隅的窗邊談心。而結(jié)尾時正對餐桌的后窗，聚集變幻出陰險詭異的巨大烏云，而吃飯的人們卻對背后窗外的恐怖怪象一無所知。一種無聲無息傾覆世界的戲劇張力在瘋狂生長，向無動于衷的人們壓頂而來。陸帕的舞臺具有這樣的魅力：他讓滿臺栽培的戲劇種子緩慢而無聲地生長，所有人都在憋悶沉重中受到脅迫強制，直到某個時間節(jié)點，一切磅礴能量勃然爆發(fā)。一束追光打亮教授夫人蒼白驚恐的臉，廣場呼喊的浪潮排山倒海破窗而入，萬千碎片瞬間擊碎了時代虛偽的鏡像。

　　4個半小時里，戲劇采用靜水深流、抽絲剝繭的綿長韻律向前推進，舞臺的停頓、演員的氣息、對視和暗中的對峙抵觸都在緩慢地積蓄著能量，牽引著觀眾，所有危機矛盾無聲裂變，直到最后轟然爆裂。這種舞臺表述的獨特節(jié)奏引發(fā)了中國觀眾的驚喜喝彩。如果說契訶夫的劇中人物都甘愿消沉于現(xiàn)實桎梏，而陸帕的舞臺人物則被置于社會矛盾的高壓脅迫中，不是極端失語，就是極端憤怒。

　　第一幕中，女傭一邊擦著已經(jīng)自殺身亡的教授的皮鞋，一邊和熨燙著教授衣服的管家奇德爾議論著教授。第二幕，兩個女兒和教授的弟弟羅伯特從葬禮上回家。第三幕中，親屬們在等待著教授夫人回來時閑聊，然后一起吃飯。《英雄廣場》采用了一天中三個極易被忽略的瑣碎時間，通過演員的囈語、閑聊、嘮叨和凝神，把平日深埋在理性意識下的種種真實好惡釋放出來，在他們的徐徐勾畫中，教授雖然從未在舞臺上出現(xiàn)過，但每一個觀眾都可以勾勒出他具體而傳神的形象。

　　舒爾斯教授這位具有哲學(xué)家頭腦的數(shù)學(xué)家、猶太文化精英，一生都在追求精確控制，具有把完美發(fā)展到強迫癥的極端人格。對文化危機和社會弊端，具有天才的敏感和先知能力，而這種高純度的不妥協(xié)人格促使他以自殺為最后抗爭。而他弟弟羅伯特代表的另一種知識分子，表面上樂觀享受生活，實則厭世逃避：“生命就是一次漫長的抗爭，到頭來卻沒有任何用處�！�

　　復(fù)雜多重的人物關(guān)系通過導(dǎo)演的掌控清晰可鑒：管家通過大刀闊斧處置教授的衣服，顯示其占據(jù)著教授生前的權(quán)威地位，并通過熨燙衣服復(fù)制教授的追求完美，女傭念念不忘教授要帶她去諾伊豪斯。通過兩個女兒的議論，我們知道了教授不顧妻子的幻聽痛苦，堅持要住在英雄廣場這間公寓……

　　經(jīng)歷了第一幕壓抑的靜默之后，第二幕起明晃晃的舞臺場燈照亮了觀眾席。我們每個人變得無處逃遁，必須和演員一起直面江河日下的社會現(xiàn)實。戲劇涉及多重社會問題：城市化文明發(fā)展給自然環(huán)境帶來的毀滅破壞，歐洲社會人文政治的腐敗退化，民眾對社會危機的麻木不仁……羅伯特教授說，“如今整個世界已經(jīng)被毀了，一切是那么的不堪入目，到處都是一片荒廢衰敗之景。真希望一覺睡過去，再也不要醒過來”。

　　陸帕說：直面真實的人生，直面社會的痼疾，才是戲劇的真正使命和責(zé)任。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