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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講究“慢生活”的時代,導演李六乙適時地發(fā)明了一種“慢戲劇”,其代表作品就是剛剛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的話劇《小城之春》;蛟S,這 “慢”的原因,基于紀念費穆先生110周年誕辰,緬懷追思是倉促不得的;更主要的也是最根本的,則是純藝術風格的詩化的戲劇,需要從容不迫、留有空白、相 對寬綽的時空,它需要觀眾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潛心觀賞,乃至緩緩地入戲、細細地咀嚼、幽幽地品味、深深地思索。
倘若導演不是李六乙,我們也許還真會被這“緩慢”的節(jié)奏拖得不耐煩。明明是話劇舞臺,為何穿插那么多戲曲聲腔與身段,正是女主角這一招一式、磨 磨蹭蹭的青衣表演,生生把情節(jié)拉長,也使“小城之春”的春天過于慵懶。但是,誰讓這是李六乙呢?只要熟悉一點兒他的戲劇觀念與做法的人,都會知道他是中國 戲曲的癡迷者,而他本人也出生在戲曲世家。不得不說,戲曲表演的“間離效果”,使得這部話劇平添幾分唯美的情調(diào)與抒情的效果。
當年,電影導演費穆為追求電影民族化而首次使用民族樂隊伴奏;今天,話劇導演李六乙為實現(xiàn)話劇民族化而融入古典戲曲表演。這兩位來自兩界,也屬 于兩個世紀的導演,在講求這兩種舶來藝術本土化的過程中,可謂用心良苦,而收效如何,前者已有定論,后者有待檢驗。費穆的黑白影片《小城之春》(1948 年上映),為中國電影贏得了光彩,它在世界電影藝術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向前輩經(jīng)典致敬是話劇人的心曲,而李六乙以“萬卷詩書”所構(gòu)筑的話劇舞臺,實際上 是在向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文學藝術行注目禮。
我們在“小城之春”的殘垣斷壁上,可以坐擁書城,串聯(lián)了話劇所有故事段落的古典詩詞歌賦與錦繡文章的誦讀,不止是烘托舞臺氣氛的別開生面,更是 刻畫與昭示主要角色——鄉(xiāng)紳戴禮言、醫(yī)生章志忱、少婦周玉紋內(nèi)心情感世界豐富性與復雜性的有力推手。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這些家當來說,可真算是齊全了,國學之 典籍、國粹之唱曲、國醫(yī)之湯劑……紛紛呈現(xiàn)于觀眾面前。
一個優(yōu)秀的話劇導演,總是能發(fā)現(xiàn)與實現(xiàn)話劇舞臺上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在拓展舞臺空間的廣度時,也能開發(fā)舞臺表演的深度,并且升華舞臺境界的高度。我們清楚地看到李六乙在此三個維度或向度上所作出的執(zhí)著的嘗試和可貴的探索。
李六乙舞臺空間的廣度,可以用“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8個字來形容。當我們意外地享受了一番古典詩文誦讀的時候,一種數(shù)千年中華文脈的歷史感 油然而生,隨著斷壁殘垣卻滄桑依舊的古城墻而伸展,一直把我們帶到了遙遠的春秋戰(zhàn)國……我們沉醉于三閭大夫屈原《九歌》的浪漫情懷與斑斕文采,也為《大 學》《中庸》古樸、典雅、深邃的文字與才思而折服,更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司馬遷的《史記》所感動。當然,還有曹雪芹小說《紅樓夢》的綺 思和繾綣,以及《金瓶梅》市井艷情生活的喧鬧與嘈雜、白居易敘事詩《琵琶行》的詠嘆哀婉迷人、蘇東坡詞《永遇樂·明月如霜》的清雅麗句與幽微意蘊蕩人心 魂……所有這些,無不撩人情思渺渺,直教人拾綴放置多年或早已淡忘的春愁幾許;也許還無端進入了“小城之春”以外的又一出戲劇。在這樣舞臺空間的廣度中, 我們的思緒與感懷翻騰起伏。人進劇場,就是來體驗情緒與情感的劇烈顛簸與強烈碰撞的,文似看山不喜平,劇如觀水盼潮涌……
而李六乙舞臺表演的深度,卻需要表演藝術家來挖掘與完成。這是一臺尤其需要演員表演功力的話劇。因為它實在是太安靜了。一部鬧騰的話劇可以掩蓋 演員的諸多不足,正像群魔亂舞的酒吧里難辨美丑一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在表演領域很難找到外形上佳而氣質(zhì)與修養(yǎng)也上乘的演員。而該劇基本滿足了我這 “外貌控”的天性與嗜好,一上臺就走直角直線、穿旗袍的女角色——戴禮言的嬌妻周玉紋,實在是能把整個舞臺撐起、能夠讓時間止步的人。只見她身材裊娜,顧 盼生姿,一瞬間就讓觀眾認可她是知書達理的文雅少婦。盧芳在慢節(jié)奏的話語中,表現(xiàn)出了少婦玉紋心理層面的多色調(diào)與多聲部,是因為她對角色理解得透徹,把握 得準確;難為了韓青,飾演病懨懨的戴禮言必須總是佝僂著身體,說話既要讓后排的觀眾聽見,又不能高門亮嗓顯出自己是健康人。雷佳飾演的章志忱英氣逼人、樂 觀爽快,讓這個原本了無生趣的殘破家園,照射進一縷燦爛的陽光。而雷佳本人也是那種具有相當爆發(fā)力的演員,易于使角色出彩。我們欣喜地看到這幾位年輕演員 在詮釋經(jīng)典的過程中,也將自己的經(jīng)典表演留在了舞臺上!靶〕侵骸钡奈膶W性與詩意,能夠在舞臺上鮮活地站立起來,全仰仗他們的藝術天賦與身心投入,以及 華麗與樸素并存、激情與細膩兼具的表演了。
最后要說的卻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李六乙的舞臺境界的高度,實際上就是他本人——作為話劇導演本身的文化素養(yǎng)與文化眼光的高度。他展示并演示 給我們一個舞臺上的“文化長城”,并警告我們不要讓它成為“斷壁殘垣”。書籍,一本本厚重的、沉甸甸的書籍,就是我們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文化城磚”,你隨便撿 起一冊古籍來,就是構(gòu)筑我們“精神烽火臺與瞭望臺”的堅實構(gòu)件。我們從來沒有在舞臺上看到過這么多的書籍,也從沒有聽到過這么多經(jīng)典篇章的誦讀,它們僅僅 是“小城之春”的春色的陪襯嗎?不是,它們是由“春色”萌生的一種博大、深沉而又雋永、崇高的文化信念與文化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