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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國內的話劇演出市場日趨活躍,北京、上海每年有百余臺劇目輪番上演,與海外和港臺方面的交流也趨頻繁,然而,國內大部分演出的質量卻并 不令人滿意。這反映了我們在創(chuàng)作體制、觀念與方法上仍有不少值得探討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戲劇與文學的關系。筆者認為,當下國內戲劇界流行一股排斥文學的 思潮,對戲劇總體質量的提升帶來了嚴重的影響,應當引起注意。
排斥文學的思潮直接導致戲劇文學地位的下降。當年陳白塵曾質疑“編劇”的提法,他認為“編劇”和“劇作家”屬于兩個不同的概念。編劇是編故事 的,突出“編”的技能;而劇作家是作家的一種,他們通過文學劇本的創(chuàng)作,表達對生活、時代或歷史的感悟。所以,他覺得自己是作家,而非編劇。
如果說過去“編劇”的提法多少還含有“劇本創(chuàng)作者未必都達到作家的高度”的意思,反襯出對“劇作家”地位的一種尊崇,那么這些年來“編劇”的地 位確實是下降了。他們有的成了“寫手”——根據(jù)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創(chuàng)意”,或者被指定根據(jù)某部小說、某部電視劇制作一個可供排練的“腳本”;有的干脆成了 “場記”——排練場上根據(jù)導演的“口述”以及演員們的即興表演進行文本的記錄和整理。由此,以往劇作家為一出戲劇奠定的文學基礎必然被取消,甚至作為編劇 所構思與敘述的完整故事也被無情地肢解了。能夠“表達對生活、時代或歷史的感悟”的新一代劇作家當然很難產(chǎn)生,就連上海頗有成就的劇作家喻榮軍也坦承自己 近年做了不少“寫手”與“場記”的工作,遑論更年輕的編劇們,還有多少創(chuàng)作上的自信、文學上的追求?戲劇的文學品質不斷下滑,劇作的原創(chuàng)力越來越匱乏,舞 臺演出質量的提升又從何談起。
其次,在演出文本的制作過程中,我們有相當一部分的導演(不是全部),包括許多青年導演,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存在著輕視文學甚至離棄文學的傾向。他們 認為在“后劇本時代”文學已然不重要了,迫不及待地打出“某某(導演)作品”的旗號。他們對劇作者的文學文本往往缺乏起碼的尊重,可以把一個劇本改得面目 全非,以致經(jīng)常有青年編劇在我看他們的戲之前無奈地申明,這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作品了。
還有一些“大腕”級的導演,更是敢于把經(jīng)典作品搞得令人無法卒睹。我們并不一概地反對對名著的解構與重構,但總應該有一定的文學內涵和思想高 度。比如,海納·穆勒的《哈姆雷特機器》,就是對莎劇的解構與改寫。劇本雖只有3000多字,卻摧毀了貫穿在原著血腥故事背后“承受命運打擊——痛苦地延 宕——勇于承擔歷史使命”這一啟蒙人物的發(fā)展脈絡,繼而通過自己的哈姆雷特來討論人類20世紀以來風云變幻的歷史。該劇全由“獨白”構成,既有莎劇中的各 色人物,還涉及大量政治、歷史、文學中的人物與事件,含義十分豐富。而反觀國內劇壇,像《蝴蝶變形記》這樣的“狂躁劇”,把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xiāng)》完全拆 解,除了情緒宣泄外,思想上沒有新的建樹。其實孟京輝導演出身于文學專業(yè),他的《戀愛的犀!贰痘钪返葢蚝苡形膶W意味,而當他的戲里不再注重文學的核心 時,情況就變得糟糕了。導演田沁鑫的作品也有類似的不穩(wěn)定性,《生死場》《紅玫瑰與白玫瑰》等站在文學名著高度上構筑的舞臺文本,常常是成功的甚至出色 的,但當解讀文學經(jīng)典出現(xiàn)嚴重偏差,或者把文學性撇到一邊去的時候(比如《夜店》),戲的質量會一落千丈。
“劇本是文學,演出文本才是戲劇”,這話聽上去不錯,但絕不能成為割裂戲劇與文學關系的理由。古往今來的戲劇史告訴我們,戲劇在本質上和文學是 分不開的,但隨著戲劇的發(fā)展,兩者關系變得更為復雜,有時是顯性的,有時是隱性的。戲劇界之所以出現(xiàn)以上種種排斥文學的傾向,可以從理論觀念的誤導和文化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兩方面找到原因。
這些年戲劇理論領域盛行一種觀點,即所謂離棄文學是當前世界戲劇的潮流。誠然,西方戲劇自上世紀30年代的阿爾托和布萊希特以來,導演和表演在 現(xiàn)代劇場中確實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而不單單是語言為中心的文學。這本來是一個合理的發(fā)展趨勢,但合理的事物如被強調到極端就會走向反面。孫惠柱教授在 最近的文章中說到,西方的學者、教授青睞種種新奇的反戲劇形式,在他們的著述中,“邊緣藝術的內容總是大大超過主流戲劇。生長在西方的人了解身邊的情況, 并不會因此而顛倒主次;但主要通過書本來認識西方的中國人——也包括一些留學生——就常被教授們誤導,把邊緣當主流,使勁鼓吹‘導演的世紀’、‘后劇本戲 劇’。他們宣稱文學性的消失是當代戲劇發(fā)展的總趨勢,卻不知道先鋒派演出其實只占西方戲劇總量的最多十分之一!”
這幾年國內介紹的西方劇場、戲劇學院和話劇院團引進的工作坊和演出劇目,多半也是沒有故事和人物的實驗性戲劇,只講“肢體語言”、多媒體制作,或者動輒在舞臺上扔水果、摔盤子的表演,難怪造成了中國戲劇人的一個錯覺:當代世界戲劇的發(fā)展真的和文學分道揚鑣了。
但事實究竟怎樣呢?以筆者近半年來在美國的觀劇體驗來說,情況并非如此。僅以兩部風靡紐約、風格迥異的作品為例:一部是代表百老匯演出的常規(guī)戲 劇《深夜小狗神秘事件》,根據(jù)英國同名暢銷小說改編,在百老匯至今熱演一年多,去年還獲得包括最佳劇本在內的5項托尼獎。該劇描寫一個患有自閉癥的15歲 男孩,因被懷疑殺了鄰居家的小狗而決定調查案件真相,結果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的母親還活著,遂獨自去倫敦尋找母親。演員和導演都非常優(yōu)秀,極簡主義的 舞臺空間設計更是令人叫絕,空蕩蕩的舞臺上由電子屏幕與LD燈組成的三維數(shù)字坐標系,制造出奇幻的視覺效果。各種小道具先后從地上、墻上魔術般地出現(xiàn),讓 觀眾仿佛走進了男孩的封閉、古怪又富有數(shù)學才華及想象力的大腦,深入到他敏感和豐富的內心世界。這個戲的成功顯然借助了原小說的文學性,語言簡潔、幽默, 同時富有創(chuàng)意地運用了舞臺元素,演出效果很好,許多觀眾是笑中帶淚地走出劇場的。據(jù)筆者粗略的統(tǒng)計,近半年在百老匯和外百老匯上演的話劇中,將近一半是歷 來的經(jīng)典名作;當代戲劇有一部也是根據(jù)小說改編,或者出自一批新老劇作家之手的新作,不僅有現(xiàn)實與人生的深度思考,其文學性也是毋庸置疑的。這類演出占據(jù) 了紐約劇場的95%以上。
另一部享有盛名的作品《不再入睡》,代表實驗戲劇的類型。此劇不是在百老匯劇場,而是在曼哈頓切爾西區(qū)一處由倉庫改建成的廢舊旅館里演出的,被 稱為“沉浸戲劇”的巔峰之作,演出十多年來人氣一直很高。所謂“沉浸”,其實是把五層樓的旅館數(shù)十間房間裝飾成各種環(huán)境,觀眾戴上面具,在幽暗的燈光下可 進入任何一層建筑,也可跟著某個演員隨意游走于不同的房間。劇名構思來自《馬克白》,但除了馬克白夫婦在浴缸里洗血手等一兩個場景外,整個演出與原著關系 不大。全劇沒有一句臺詞,沒有連貫的情節(jié)、完整的人物和統(tǒng)一的空間,一切都呈現(xiàn)出流動的、碎片的狀態(tài),堪稱“環(huán)境戲劇”的“后現(xiàn)代”延伸,把裝置藝術、情 境表演、舞蹈、肢體造型、行為藝術等各種互不相關的形式拼貼在一起,最弱的恰恰是文學性!隨著多年的反復演出,戲的先鋒意味逐漸耗損,而商業(yè)色彩卻越來越 濃,如營業(yè)的歌舞酒吧、接受預訂晚餐等,也成了“沉浸”的內容。在文化愈益多元化的時代,不能否認這類戲劇在探索與拓展劇場表現(xiàn)手段方面所做的努力,但它 們代表不了戲劇發(fā)展的主流方向,這一點可以肯定。
這些年國內文化環(huán)境可能是造成文學被排斥于劇場之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一方面,大家對戲劇的評判大都不依據(jù)文學價值的高低;另一方面,西方后現(xiàn) 代文化理論與實踐被誤導引進,并不顧中國戲劇和觀眾的實際情況,把“消解意義”、“解構經(jīng)典”、“碎片拼貼”這類反文學性的實驗進行夸大和吹捧,使真正有 思想藝術追求、不玩形式的戲劇反而受到壓抑與排斥;再一方面,隨著近十多年來大眾文化的興起和高漲,文化的市場化和消費主義氛圍已經(jīng)籠罩得很深,戲劇生產(chǎn) 的體制也已從導演中心轉向了制作人中心。雖然不能說大多數(shù)制作人不懂戲劇,但他們首先考慮的就是票房,他們有的是生意眼,卻缺少文學心。所以從他們掌控的 策劃、創(chuàng)意開始,戲劇就與文學性疏離了。
在國外的商業(yè)性戲劇生產(chǎn)過程中,制作人的地位也很重要,但他們還有“監(jiān)制人”,那是真正為劇目的整體質量把關的藝術家,而我們的“監(jiān)制”卻往往 是虛掛名。此外,我們還忽視了歐洲(尤其德語國家)劇場中“戲劇構作”(Dramaturgy)在劇目制作中的重要作用。國內對Dramaturgy缺少 認知,這個詞最早出于德國萊辛的名著《漢堡劇評》。直到今天,“戲劇構作”專家仍然在各種劇院里擔任文學顧問之類的重要角色,他們自始至終參與劇目的生 產(chǎn),從和院長一起選擇劇目開始,收集、研究相關背景資料,給編導提供創(chuàng)意或建議(有時還直接參與編劇);在排練中,他們?yōu)閷а、演員、舞美提供文學方面的 幫助;演出開始后,他們又擔負起劇院與觀眾的溝通工作,負責對外的介紹、座談、評論等。這種“戲劇構作”職業(yè)需要很扎實全面的戲劇、文學的知識和較高的藝 術審美修養(yǎng),又要有很強的實踐本領和文字能力。有了這樣高水平的戲劇人參與整個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的過程,制作人中心制或許可以改觀,劇目的文學質量能夠得到切實的 保證。對此,我們應當做更多的介紹與引進。也許,從整體上改變我國當前的戲劇生產(chǎn)體制是困難的,但局部的改善與修補——比如逐步培養(yǎng)和充實“戲劇構作”到 戲劇生產(chǎn)的第一線,還是有可能做到的。這當然首先需要話劇院團的領導者樹立起這種意識。同時,我們的戲劇院校也要重視和盡快開設有別于傳統(tǒng)“戲劇學”的 Dramaturgy專業(yè),讓我們的戲劇學碩士、博士們不光能做純理論與歷史的研究,還能直接參與創(chuàng)作實踐,為高質量戲劇的誕生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