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夢》：追尋昆曲的別樣之美

　　十月秋色里的蘇州，靜逸秀美，典雅婉約，第六屆中國昆劇藝術節(jié)如期在這昆劇的故鄉(xiāng)隆重舉行。本屆中國昆劇藝術節(jié)以全國七大昆劇院團為核心，演繹了多形式的新編傳統(tǒng)戲、新創(chuàng)歷史題材劇、實驗小劇場昆劇等。其中由湖南省昆劇團創(chuàng)作演出的《湘妃夢》，以其獨特的敘事結構、歌舞并重的精彩演繹和具有鮮明中國傳統(tǒng)美學精神追求的整體性舞臺呈現(xiàn)，使該劇成為本屆昆劇藝術節(jié)上風格鮮明、引人關注并引起人們廣泛思考的劇目之一。

　　《湘妃夢》全劇是以楚國詩人屈原“仰天長問”的情景開場，以《九歌》中對湘夫人的描述將觀眾帶回堯舜時期，講述了距今四千年的上古時期傳說中關于堯、舜、禹的故事，并以虞舜與娥皇、女英二妃的感情故事貫穿其中，體現(xiàn)著謙和禮讓、尊老愛幼、孝順父母、和睦共處、禪讓賢能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故事是人們所熟悉的故事，但該劇的敘述方式、視點結構和舞臺演繹卻有別于當下戲劇創(chuàng)作的常規(guī)，沒有刻意地去追求戲劇故事的新奇性、人物情感的復雜性、矛盾沖突的不可調(diào)和性以及借此來形成和強化舞臺表演的所謂表面張力等，而是平心靜氣地選擇了昆劇傳統(tǒng)“曲為核心”的詩體敘事手法，突出文學性和整體風格的文化感，以詩意豐富想象力與邏輯架構，淡化戲劇矛盾沖突、接近人物情思、構筑作品形象，其最重要的著力點似乎更在于追尋當代戲劇舞臺甚至是當代人們心中，失卻已久的唯美、兼和、禮讓等民族最為深沉的審美情感與情趣，并以詞之美、樂之美、歌舞之美、主旨意趣之美，在整體上構筑起適合于昆劇演出的一種意蘊和形態(tài)，它不僅使《湘妃夢》在藝術表達上具有了一份賞心樂事的別樣之美，而且更體現(xiàn)出讓主題升華的觀念實踐之現(xiàn)代思想與精神。演出現(xiàn)場座無虛席，觀眾的掌聲不斷，《湘妃夢》這種追求古樸、浪漫、富有詩意的舞臺創(chuàng)作樣式，顯然是深為當代觀眾所認可和接受的。

　　嚴格地說，《湘妃夢》是一部帶有較為濃郁的“新文人化昆曲”意味的新編歷史題材劇，其以“曲為核心”，追求文化性和文學性標高的編演方式，向來是昆劇文人化戲劇創(chuàng)作有別于其他劇種的一種標志。但縱觀近數(shù)十年來大量的昆劇新創(chuàng)劇目，其文化性和文學性高度的弱化已成為一種不爭的事實，這使昆劇這一被人們贊譽為“百戲之師”、有著深厚文化承載的古老劇種，在當今戲曲舞臺上缺乏與其他劇種新創(chuàng)作品的競爭優(yōu)勢。當然，若就湖南省昆劇團所創(chuàng)作演出的《湘妃夢》整體性而言，無論在文學性、戲劇性或表演性上，離昆劇傳統(tǒng)核心藝術應有的高度還有較大的提升空間。但是，作為一部試圖以文化性和文學性為引領，追尋昆劇人文、唯美、典雅藝術底色和審美意趣的原創(chuàng)劇目，其價值意義就在于它對昆曲傳統(tǒng)文化精神回歸于當代舞臺所表現(xiàn)出的獨立與覺醒，其中所折射出的許多新的理念和新的現(xiàn)象，所以，無論是從學術角度，還是從審美角度，都值得我們給予更多的關注和肯定。

　　以昆曲舞臺演繹的形式，較為完整地敘述和展現(xiàn)上古時期先祖?zhèn)冮_啟中華文明之源和造福百姓的豐功偉業(yè)，以及貫穿其中可歌可泣的千古之戀，《湘妃夢》是有其獨創(chuàng)性的。劇作者能將這樣大氣磅礡的歷史畫卷，借用昆曲這一獨有的藝術形態(tài)，變雄渾為瀟灑，化剛勁為柔和，我思量再三，可將其解讀為“優(yōu)雅”，但這種“優(yōu)雅”使人平靜，使人博愛，是一種曠達、純凈、恬淡、飄逸的藝術品格，更是追求理想精神世界的藝術內(nèi)涵，這顯然是與劇作者“意不在于戲”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關。

　　湖南省昆劇團此次創(chuàng)作演出的《湘妃夢》，其編劇陳平先生實是我國當代國寶級的山水畫大師和書法家，他近年來先后創(chuàng)作了《孤山夢》、《富春夢》和《湘妃夢》等一系列帶有鮮明文人化戲劇風格的佳作。陳平先生表示他想通過昆曲創(chuàng)作，借助于有形寫照、達于事理的舞臺演出，創(chuàng)造一種“活的水墨”，而《湘妃夢》所演繹的一幕幕上古故事中所蘊含的詩意想象、浪漫情思和質樸自然的生活情景，確實讓我們感受到了劇作家意象中那“活的水墨”。但是，如果我們真能平靜地從戲的表象走入戲的深處，也許會有一種突然的頓悟：戲曲難道唯有表現(xiàn)大悲大喜才感人嗎？《湘妃夢》所創(chuàng)造的那種兼和、禮讓、和睦的一幕幕生活情景和一幅幅美好的生活畫卷，不正是戲曲所力圖傳達給社會的一種理想之大美與關乎天道人心的精神力量嗎？我想這或許才是陳平先生心中真正想要創(chuàng)造的“活的水墨”，在平和中動之人情、感之人心、震之魂魄，使人思之回味無窮。

　　對于湖南省昆劇團能堅守昆曲傳統(tǒng)藝術本體，成功地將《湘妃夢》搬演于本屆昆劇藝術節(jié)舞臺，其膽略和勇氣實是讓我為之感動和敬佩。因為像《湘妃夢》這樣一種編演形式的戲，是需要有高水準的表演技藝來給予完美體現(xiàn)的，劇中人物眾多、行行有戲，需要有一個強大的表演團隊來支撐。如果說該劇文本上的最大特色是沿承了昆劇“曲為核心”的傳統(tǒng)，那么舞臺表演能否實現(xiàn)“歌之美”就成了全劇是否成功的關鍵。湖南省昆劇團的青年藝術家們以其完足的演唱技壓全場，整個演出場面華光溢彩，人物角色被演員們演繹得淋漓盡致，既有質樸、自然、詩情的整體藝術追求，又有柔婉、絢麗、富有寓意的視覺審美呈現(xiàn)，得到了廣大觀眾的強烈共鳴和贊美。特別是扮演娥皇的羅艷和扮演女英的劉捷，真是氣韻生動，麗音天成，聽她們的演唱猶如海浪輕卷，濤音風笛，似在眼前耳邊。劇中的娥皇女英，一紅一綠，載歌載舞，表演真情流露，以飽滿的激情，借助于詞情、聲情、舞容的深度詮釋和渲染，把一對“姿色嬌美而清純不濁，彰顯個性又含蓄有儀”的千古佳人演繹得天仙化人，栩栩如生。劇中小生演員，虞舜的扮演者王福文的表演也十分出彩，他扮相清朗敦厚，與劇中青年時的虞舜頗為相合，很好地把握農(nóng)家男兒“剛健而不為強，敦厚而不為弱”的人物行為定位；身為舜帝時，又能表現(xiàn)得溫潤如玉，有謙謙君子之風，接近歷史人物本源，演繹得非常成功。此外，還有許多小角色，如演虞舜同胞兄弟的丑腳演員，《蒼梧寄夢》一場中的樵夫和漁夫，他們的戲份雖不多，但同樣成為打造全劇優(yōu)秀藝術品質的支撐點，正是由于有每一個演員的認真、執(zhí)著和努力，讓點點的星光最終匯聚成全劇的一派亮色�！断驽鷫簟肥且徊坑泻�南地域文化深厚內(nèi)涵的戲，湖南省昆劇團的藝術家以其湘音、湘俗、湘趣，不僅讓該劇具有濃濃的湘昆特色，同樣也讓我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代青年藝術家的風采和不俗的整體實力。

　　在中國戲曲的綜合藝術呈現(xiàn)中，如何以空納萬物的審美理念，在舞臺上營建一個虛實相間的審美時空，創(chuàng)造一個生機盎然、開闊宏大、可行可望、可思可游的藝術天地，讓欣賞者的精神徜徉其中，從而獲得一種情景交融、韻味無窮、物我兩忘的意境，這應該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共同追求的一個藝術理想�！断驽鷫簟返亩�度創(chuàng)作，依然是體現(xiàn)出于少非導演追尋中國古典審美精神內(nèi)在特質與傳統(tǒng)文化精神相一致的舞臺整體風格。在昆劇《湘妃夢》中，于少非在現(xiàn)代物理的舞臺空間上構建一個帶有古典意象的世界，古拙渾厚的舞臺上，身著古時樂人服飾的樂手和猶如穿越歷史時空般的演奏形態(tài)，瞬時就形成了一個有利于表現(xiàn)劇情的特定歷史場景。大的布景道具在這出戲里是絕少使用的，盡量把本然的舞臺空間讓給人物、讓給演員、讓給表演，以舞臺之“空”形成表演時空的流轉自由和縱深能力。對于舞臺人物的整體塑造，不論是堯帝、虞舜，還是娥皇、女英，都具有善良質樸、真情自然之美，很好地體現(xiàn)了文本創(chuàng)作追求“兼和、禮讓、和睦”的宗旨和意趣。尤其是他再度將“尚禮”的審美視覺樣式運用于該劇，每一場結尾時演員都面向觀眾，拱手而立，深深施禮，臺下觀眾則報以熱烈的掌聲，讓“戲比天大”的崇敬和“尚禮”的文化精神就在臺上臺下的互動之中，形成一種水潤墨色般的寬泛性延伸，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其中所蘊含的精神內(nèi)涵，應該說都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關照和意義。

　　“腔以聚眾，曲以流傳”，中國戲曲的舞臺演藝，從和歌之調(diào)、伴舞之曲，到舉手投足的表情達義，無不在唱腔音樂的規(guī)范之中，影響著戲曲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對于《湘妃夢》一劇的唱腔音樂創(chuàng)作，可以說也是凝聚了唱腔設計錢洪明和音樂配器許曉明二位昆曲音樂家的智慧與才華，無論是在構思布局、選擇宮調(diào)、分配腳色、布置劇情，點板打譜，還是技法呈現(xiàn)、音樂表現(xiàn)力、旋律織體的審美追求等方面，從整體上說是較為成功地完成和深化了對主題的詮釋和表達�！耙晕幕瘶贰薄耙雷中星弧�，應該說《湘妃夢》的唱腔音樂是符合昆曲這一唱腔打譜規(guī)范，并因規(guī)范而更顯美聽，或諧美靜幽，或清麗脫俗，或觸景生情，或酸楚哀怨，獨唱、對唱、重唱、同唱交錯互變，辭情腔情融合自然，唱腔配樂非常具有美感和很強的視聽表現(xiàn)力，由此也可見作曲家對昆曲的真正理解和扎實的功力。

　　對于當代昆曲的保護傳承，不僅僅要注重技藝層面，更重要的是在于其傳統(tǒng)文化精神能否代代相傳。對文學性、文化性的追求，不僅是昆劇的劇種標志和藝術傳統(tǒng)，也是當代觀眾對昆曲文化傳統(tǒng)回歸舞臺的一種新的審美訴求，更是昆劇未來發(fā)展的必然選擇�！断驽鷫簟芬粍∧鼙挥^眾所認可，從一定層面上也為當代昆劇的文人化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借鑒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