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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研究專業(yè)領域,五四及其表述當然已經(jīng)成為這個學科的重要題旨之一,并以此為中心構建起了現(xiàn)代文學/文化傳統(tǒng),盡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對此傳統(tǒng)的評述褒貶不一,但并不曾消解這個傳統(tǒng)的核心地位。在五四即將過去百年的今天,應該可以確認,這個傳統(tǒng)雖不斷被新的研究增益、追問、甚至質疑,但它并不僅僅是被發(fā)明出來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它仍然是有待我們繼續(xù)探尋并涉渡的激流。激流乃至暗流與漩渦,那種涌動不息正是五四的樣態(tài)。走下靜觀的河岸,摸索著重返這樣的激流,感受其中的滌蕩沖刷,同時也感受它的險象環(huán)生,仍是今天對待五四的重要方式之一。
相對于“激流”,我們還有個“潮流”的說法。就歷史的演進而言,通常,五四作為“時代浪潮”被認為有一個“潮漲潮落”的過程。大致算來,1915年《新青年》雜志的創(chuàng)刊,算得上是潮起,“德先生”、“賽先生”的提出更對這個浪潮推波助瀾,直到1919年的五四運動爆發(fā),達到了“高潮”。高潮之后自然漸漸落潮,所以接下來就是“五四落潮期”或曰“退潮期”。按照這個“潮汐”規(guī)律,退潮之后,當有第二次浪潮、第三次浪潮……那么繼起的浪潮與五四浪潮的關系,又是另一問題:是五四浪潮的再度集結?還是要蓋過舊浪的新浪?是“回歸五四”?還是“超越五四”?這恐怕是不同浪尖上的“弄潮兒”才會體認的跌宕起伏。
我想談談所謂“五四落潮期”!奥涑逼凇边@個說法,一直被廣泛使用,但同時也較為模糊,其起訖時間也隨不同對象、不同話題而自行伸縮!奥涑逼凇笔加诤螘r?籠統(tǒng)的說法是始于“20世紀20年代初”,這可能與魯迅的描述相關。他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導言中所說:“在北京這地方……一九二〇至二二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zhàn)場的情景!焙髞砣藗兌嘀刚J這個時間為“五四落潮期”。魯迅還曾有過其他類似的且被廣為引用的說法,比如他談到《野草》和《彷徨》的寫作:“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新青年》團體的散掉”也正是1919年下半年至1920年底這段時間,《新青年》雜志編輯方式變動、編輯部遷滬、內(nèi)容變化,終至陳獨秀由滬赴粵,將《新青年》交由上海的陳望道主持,當時北京一班同人或有試圖挽回,而周氏兄弟則主張“索性任它分裂”。其實細究起來,魯迅這兩處說法的語境還是較為明確的,前者講的是與上海新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比較起來相對“寂寞荒涼”的北京文壇,后者表達的是魯迅個人的文學與生命體驗,那一時期“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感觸,其實倒更被嵌入魯迅自辛亥以來就不斷“經(jīng)驗”、累積起來的厭倦感之中,“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這種情緒直到1924至1926年間即《野草》與《彷徨》的寫作時期也仍然持續(xù)著,所以似乎也難以用來確證這就是五四“落潮”的特定情緒。但這種描述后來日漸擴大化并整一化為我們對“五四落潮期”的認知。比如討論文學作品,只要其表述的時間在五四之后,且所塑造的人物或文學風格上有“頹廢”之意,那么評論一句“這是五四落潮期的苦悶”大抵不錯,這就幾乎使得“五四落潮期”由一個時段一變而為某種審美體驗,兩者相互認證,“五四落潮期”因此固化為一種風格判斷兼價值判斷,即迷?鄲,尤其針對知識分子而言,一個時代既然已落潮,他們要么在苦悶中歧路彷徨,要么去積極迎候新一輪的潮流。那么接下來的問題,這個“落潮期”到什么時候為止?到“五卅”還是到“大革命失敗”之后,乃至20世紀30年代初?這就更加莫衷一是,要看后面挺立潮頭的“弄潮兒”站在哪一排浪尖上了。
如果五四被描述為這種線性的潮漲潮落,研究也就成了“觀潮”以及追溯“潮頭”,研究焦點也大體是圍繞著“弄潮兒”來展開,其范圍大概是舒衡哲所談“先生一代”與“學生一代”,或更主要是“先生一代”,浩浩蕩蕩的五四,有他們的“思想擔當”就基本定局。更為立場鮮明的,比如“魯迅還是胡適”就成了最大最首要的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其他仿佛也就都無從談起了似的。
這種潮漲潮落的思想史/文學史框架,近年來似乎有點落潮,與研究者在這個領域內(nèi)難以繼續(xù)深挖的思想力支撐相關,也與學術本身的新陳代謝相關;隨著各種新的研究方法的不斷涌現(xiàn),有更多更新鮮、更吸引人的思路和視野出現(xiàn)。近年來,一方面是五四令人“看好”,以所有歷史都是“敘事”的眼光來看,五四那個時代充滿了各種可能性,隱藏著各種“闡釋空間”;另一方面,相應地,越來越多的五四研究成果格外“好看”,無論是話題還是表述,都可以讓人讀得津津有味。
將五四理解為“激流”并強調(diào)重返“激流”,并非蹈虛的“策略”。
激流最大的特征應該就是激蕩不已。其中有潮流,乃至一定意義上的“主潮”,也有更多不好規(guī)約的各種“流”,不是為了匯聚,而是互相激蕩、互相沖刷、互相裹挾、互相塑形,在這個意義上說,五四的確是一個“復雜”的時代。比如“新文化運動”的興起,雖說是“歷史的必然”,可在當時,也難說有什么規(guī)劃,更沒有深思熟慮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就以當年還不曾“散掉”的《新青年》團體來說,也不能算是緊密團結,為了某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他們彼此的關系更像各有目的地的同路人,甚至是順路人,大體上同聲相求,也常;ビ袪幷摚袝r候甚至弄到不歡而散。陳獨秀主撰的時期,《新青年》挑起新文化運動中最著名的兩大焦點話題,一是“文學革命”,一是“倫理道德革命”。在陳獨秀看來,兩場“革命”相輔相成;而在其他同人如劉半農(nóng)看來,兩個問題一是“永久的學問”,一是“一時的事業(yè)”,當然不能平均分配火力,應該有所取舍才對。兩個話題后來的進展的確不同,文學革命繼續(xù)高揚,但沒有二者的激蕩,文學革命還能成為文學革命嗎?回到上文所說“五四落潮期”,1920年代上半期的文學是不是就果真配合著這種“落潮”而蕭條零落?
激流的意義,還在其投身而入的特征,哪怕身在激蕩之中,有時難免身不由已,但總要在激流中搏擊,才是進入激流的方式,這就是以實踐介入現(xiàn)實的“五四狀態(tài)”。激流是思想意識的激流,也更是社會實踐的激流,或者某些思想意識的生成傳布,本身就正是實踐。新村主義、工讀互助、鄉(xiāng)村建設……這些是社會實踐;歌謠運動、愛美劇、標點《紅樓夢》、注音字母,這些也是社會實踐,因為它們都是以介入當下現(xiàn)實為旨歸的,即如魯迅所言,一個“作者”,“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xiàn)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戰(zhàn)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xiàn)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說到實踐,不免聯(lián)想到梁啟超講日本明治以來“傳播文明三利器”為學堂、報章、演說,陳平原曾多次引述此說法,用來說明晚清以降的中國社會亦復如是。這三者都是知識者的實踐方式。那么五四時期,在我想來,至少還可以加上一個“社會調(diào)查”,這是一個更便于“進入狀態(tài)”的實踐方式。1918年3月,陶孟和(履恭)在《新青年》4卷3號主持“社會調(diào)查”欄目并發(fā)表《導言》,說明自己做社會調(diào)查的緣由與經(jīng)過,并力倡社會調(diào)查從鄉(xiāng)村做起。陶孟和本人此前(1914)在北平社會實進會所做的第一個社會調(diào)查則是關于城市中人力車夫的生存情況調(diào)查。有意思的是,在此《導言》刊發(fā)前兩個月,1918年1月的《新青年》4卷1號“詩”欄目發(fā)表了沈尹默、胡適的同題白話詩《人力車夫》?梢酝葡,陶孟和的社會調(diào)查與這兩首白話詩以及后續(xù)的“人力車夫詩”的寫作,恐怕是大有關聯(lián)的。這可說是他們各自知識實踐最好的例證。《新青年》上的社會調(diào)查欄目,此后較長時間內(nèi)并沒有開展起來,傅斯年關于山東部分農(nóng)民狀況的調(diào)查等很少幾篇社會調(diào)查,也發(fā)表于近兩年之后的《新青年》,看起來陶孟和關于鄉(xiāng)村調(diào)查的呼吁,一時并沒有得到更多的呼應,但其所看重的實踐方式,可以說在知識社會學的意義上得到了擴展。后來《新青年》遷滬,社會調(diào)查的對象雖然發(fā)生了變化,轉而關注工廠與勞動,但調(diào)查的規(guī)模卻日漸壯闊起來。而就整個國家的知識界來說,社會調(diào)查也逐漸成為大規(guī)模的知識實踐方式,即便是“五四落潮期”也不例外,直到1940年代末,調(diào)查活動近萬次之多,翻翻近年來出版的卷帙浩繁的社會調(diào)查報告就可窺見一斑,這還不是完整統(tǒng)計。有些社會調(diào)查由政府部門主導,但主要還是以知識群體如學校、科研機構甚至個人來完成,更可以推想這些調(diào)查又帶動了多少社會動員。以社會調(diào)查為例,大概可以說明“激流五四”所追求的實踐性。
五四是這樣動蕩不羈的激流,那么“重返激流”將如何可能?認識論說人不可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更何況是“激流”?這個問題確實不好回答,也沒有標準答案。歷史不可能真的“再現(xiàn)”,作為擬想方法的“穿越”也難免掛一漏萬,但從研究者角度看,最基本的重返路徑恐怕還是從史料開始,無論它們來自“閣樓”,還是來自“地窖”;以及理解史料的方式,既要有冷靜的爬梳與辨析,也需要置身激流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