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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性其實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深刻性,一個是價值性。你具有洞察力,問題看得很深刻,就具有了思想性。但不是全部,另外還要有正確的價值觀。文字不僅是有眼睛的,而且白紙黑字,是具有訓誡性的。誨淫誨盜的思想,我們一般很難把它看成思想。
缺乏思想,是我們文學極大的一個問題,但是還不是最根本的問題。一般來說,人們基本會把文學境界歸納為三層:生活的、藝術(shù)的、思想的,但我覺得還有第四個層面,就是精神層面。精神層面和思想層面有什么區(qū)別呢?思想層面是理性的層面,精神層面是非理性的層面,是更高的境界。
一
說起中國當今文學,就會收獲一片謾罵。不少人根本沒有讀,就罵。問他怎么不讀?回答說:不好還讀什么?但不讀怎么知道不好呢?這是悖論。我是讀的,并且思考著研究著的。評判一個東西好壞,必須有參照,中國當今文學不好,是跟古代近代文學比呢,還是跟十七年乃至“文革”時候比,還是跟“新時期”乃至八九十年代比,還是跟外國比?我在此想找外國文學的參照。外國,我這里預(yù)設(shè)在西方與日本兩部分上。當然西方也還可以細分,但談?wù)搯栴}必須設(shè)定邊界,談?wù)摬懦善錇榭赡堋?br /> 其實任何有著文明歷史的國家或民族的文學,都是有價值的,只不過有境界高低之分。低境界的文學,價值就低。那么我想從文學境界上來考察。我把文學境界分成四個境界,第一個境界是生活境界,即在描摹現(xiàn)實生活層面上展現(xiàn)文學。教科書總說文學反映生活,“反映論”暢行于我們文學領(lǐng)域。我們一些前輩作家在教人寫作時,也往往說要“貼著生活寫”。但生活擺在那里,要作家忙乎啥?有一種說法,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已經(jīng)有了新聞報道,還要小說干什么? 確實?上覀兊淖骷也恢,這些年又大談“講中國故事”了。也許是受莫言獲得諾獎的啟發(fā),我覺得莫言作品絕不只是講中國故事,至于被翻譯出去后成了中國故事,那是另一回事。我們不應(yīng)該遷就這種趣味,不能再滿足于講什么中國故事,使中國文學繼續(xù)處在低端。講故事,描摹生活,是文學的最低層面。
第二個層面是藝術(shù)層面,也就是寫作者能夠把生活隱喻化?疾煲粋國家或民族的文學,不能不回溯它的傳統(tǒng),在這點上我們傳統(tǒng)文學資源豐富。比如詩歌:“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边@里的下雨已經(jīng)不是自然現(xiàn)象了,是隱喻。漢語在表達隱喻上很富有表現(xiàn)力。漢字本身就是隱喻性的,方塊字,每個字都是一個畫面,每個字自成系統(tǒng),不像西語是通過句趕句形成意思的。但西語結(jié)構(gòu)容易生發(fā)對意義的追索,容易表達思想,這很重要,能夠讓西方文學作品上升到更高的層面,即思想的層面。
第三個層面就是思想的層面,要達到這層面,我們的傳統(tǒng)資源不足。隨著走出國界,跟國外寫作者和讀者交流,我總會想到自己的寫作資源問題:我憑什么寫作?我想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的程度,必然也應(yīng)該思考從傳統(tǒng)中挖掘資源,否則寫作就是無根之木,所謂寫作,就是混寫作、寫個熱鬧,不足以把寫作作為安身立命的事業(yè)。令人泄氣的是,我們傳統(tǒng)資源嚴重不足。極端點說,先秦以后中國就基本沒有思想資源了,基本只有注疏。這使得我們不僅古代、以及近代的文學,韻味豐潤,思想平庸。甚至新文學也是,盡管接受了西化的洗禮,仍然思想貧弱。
有人說,只要是寫作,就已經(jīng)有思想了,而且文學不同于藝術(shù),文字天然承載著思想。即便是講故事,講什么,如何講,敘述本身就潛藏著思想,隱喻更是來自洞察力,更需要思想照亮。這么看,我們的傳統(tǒng)文學并不缺乏思想,但我更愿意把前者稱為“思維”,而后者則是在“思維”和“思想”之間,并沒有達到思想的境界。
當然文學作品中思想是 有獨特面貌的,不同于哲學思想,文學作品中的思想可以是片段的、不連續(xù)的,甚至是前后不一致的。這樣,所謂文學的思想,就是一種“思想感”,李敬澤先生說是“一種氣息,一種警覺,一種審慎,一種意志”。只是我們的文學基本缺乏這種氣息、警覺、審慎、意志。
也許我們可以想到魯迅,魯迅確實有思想,但魯迅幾乎是孤例。而且魯迅的思想的來源大家應(yīng)該知道,是來源于西方,他的“國民劣根性”也是來源于美國人史密斯的《中國人氣質(zhì)》,“劣根性”這種說法,還是來自日語“根性”。必須說的是日本對魯迅的影響,不只是“幻燈片事件”,“幻燈片事件”到底對魯迅的“棄醫(yī)從文”產(chǎn)生多大的作用,還可以再考察。 我覺得對魯迅影響更大的,是日本的思想資源。有人說,日本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家,但日本人是以特別的途徑進入了準思想領(lǐng)域的。有人會問,這個“準思想”與我前面所說的“思維與思想之間”是不是同一境界?不是,區(qū)別在于暗性。我后面會講到黑暗性。暗性決定了深邃,無論是“物哀”、“幽玄”還是“陰翳”,還是“入佛界易,入魔界難”,都進入了這種暗界。即便是佛學,最澄、空海切入的佛學也更具暗性,因此有了思想的形態(tài)。魯迅在思想傾向上跟日本是很接近的,看看他翻譯的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那么到位,幾乎只有他能翻譯得這么到位,沒有思想傾向上的“合流”,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我這里必須指出思想的本土性原則。最豐厚的思想是從本土土壤里長出來的,是傳統(tǒng)思想資源與當下現(xiàn)實激發(fā)的產(chǎn)物,這種激發(fā),才是對現(xiàn)實最有效的思考。魯迅是借他國之火炬,照亮中國現(xiàn)狀,有效性已經(jīng)稍微欠缺。但即便如此,魯迅也仍然是孤例。有人也許會說還有王小波。王小波是有思想,但王小波的思想,如果不是面對中國蒙昧的民眾這個特殊群體,不是放置在特定的時代,那思想根本不算什么。無非就是啟蒙思想嘛。一種早就應(yīng)該被接受的思想仍具有醍醐灌頂效應(yīng),而且還要一再被教誨,是我們這些差生的恥辱,是王小波這個苦口婆心老師的悲哀。我們總不能拿差生教育的成果倨傲世界吧?
必須說明的是,魯迅和王小波雜文在我看來不是文學作品,我們現(xiàn)在考察的是他們的文學。魯迅乃至王小波的文學有多少價值?前不久我看了一部電影,可能很多人都看過侯孝賢的 《刺客聶隱娘》。侯孝賢的電影基本都是悶片,從我看了他第一部電影《悲情城市》,一直到《戲夢人生》,后者那個沉悶,我都受不了,那是在日本,小放映場,本來沒幾個的觀眾最后都走光了,只剩下我!洞炭吐欕[娘》很多人也是看不下去,悶,但我想起另外一個西方導演,安哲羅普洛斯也是拍悶片的。他的電影人物都很少,要論敘事資源,比《刺客聶隱娘》少多了!洞炭吐欕[娘》還是一個俠客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刺殺的故事,人物也多了不少。但是我看安哲羅普洛斯的片子不覺得沉悶,為什么?因為侯孝賢的電影里面沒有思想,而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里面有,思想能夠讓觀眾在漫長的、幾乎沒有情節(jié)的過程中得到樂趣,否則悶就是悶,漂亮、巧妙、韻味,都只是低能量的疊加,甚至會生膩。有人說這是電影,電影不是文學,我知道電影不同于文學,但我考察的是它的文學的部分。而文學的部分,是電影最根基的部分。
二
關(guān)于思想,我必須再說幾句。思想性其實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深刻性,一個是價值性。你具有洞察力,問題看得很深刻,就具有了思想性。但不是全部,另外還要有正確的價值觀。文字不僅是有眼睛的,而且白紙黑字,是具有訓誡性的。誨淫誨盜的思想,我們一般很難把它看成思想。這跟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初衷有關(guān),或者說,跟人珍惜自己族類有關(guān)。只要我們自詡是“人”,有時候還覺得是“天之驕子”、“上帝選民”,那么我們就不會讓自己偏離“生而為人”的價值觀。惡人也往往要標榜自己的正當性。從這點上說,“真理”與“正理”有著割裂不開的聯(lián)系。那么問題就來了,“正”是否可以遮蔽“真”?“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獨立于 “正”?“真”與“正”如何相得益彰、并駕齊驅(qū)?我覺得中國思想者或者思想的詮釋者們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至于文學,也只能一直被“文以載道”的價值觀所籠罩著,也因此呈現(xiàn)著世俗價值取向,更多的為了起教化作用,不能深入進文學的內(nèi)核,否則就會被禁止。所謂禁文禁書,歸根結(jié)底禁的是價值觀,當然他們常以不真實作為托詞。
缺乏思想,是我們文學極大的一個問題,但是還不是最根本的問題。一般來說,人們基本會把文學境界歸納為三層:生活的、藝術(shù)的、思想的,但我覺得還有第四個層面,就是精神層面。精神層面和思想層面有什么區(qū)別呢?思想層面是理性的層面,精神層面是非理性的層面,是更高的境界。講到非理性、更高層面,可能很多人會以為是不是在指宗教?剛好我們的題目叫“出埃及”。老實說,我最初也是想用“宗教”這個詞來表述,但我想會造成混淆,刻意閃 避了。文學之“出埃及”,固然有抵達希望之意味,但文學之希望卻是無希望,黑暗,在罪惡中滾身、狂歡,這就是文學的宗教性。
講到宗教文學,我們很容易就想到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相當長的時間,我也很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個具有宗教思想的作家,他真信上帝。但是后來我懷疑了,如果這樣子的話,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列夫·托爾斯泰的區(qū)別在哪里?
他的信仰寫作與托爾斯泰有何不同?如果沒有不同,同質(zhì)化寫作就是寫作的空轉(zhuǎn),為什么我們會那么記住陀思妥耶夫斯基?
產(chǎn)生疑問,是因為我自己寫作探索的失敗。我雖然不相信“托爾斯泰主義”,但在當今普遍缺乏信仰的情勢下,我仍然想進行信仰寫作。但我失敗了,走不通。寫作是思想推進的產(chǎn)物,但我推進不下去了,我的新長篇寫了幾萬字,沒法寫下去,我找不到路。然后我看到了舍斯托夫論陀思妥耶夫斯基。舍斯托夫?qū)ν铀纪滓蛩够慕庾x對我啟發(fā)很大,幾乎是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發(fā)現(xiàn)與其說他是信上帝,不如說是信魔鬼;與其說他是希望著,不如說是虛妄。他早年也寄希望于俄國社會改革,后來他被判了死刑,將要行刑,被赦免,然后流放,這是他思想轉(zhuǎn)變的契機,他開始懷疑原來的思想了,他懷疑社會改革能夠從根本上改變現(xiàn)狀,按舍斯托夫的說法,他從“地上人”轉(zhuǎn)到了“地下人”。這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文學上的節(jié)點,就是《地下室手記》的寫作。從《地下室手記》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一個偉大的作家,他之前的小說雖然很好,但談不上偉大,他不過是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但還不是抵達終極精神境界的寫作者。終極精神境界是怎樣的?就是對思想的追問,對理性的盤詰,對價值的懷疑,對世界無論如何的絕望。表面上看,他在呼喚上帝,實際上他是在釋放魔鬼,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怎樣的黑暗,怎樣的罪惡,怎樣的靈魂顫栗,怎樣的!所謂精神,就是這樣的東西;所謂精神性,就是黑暗性、病性。
我前段時間看了劉再復(fù)先生和林崗先生合 著的《罪與文學》,從罪入手,是探索文學精神性的好書。我的觀點雖然略有所異,但方向一致。我覺得這本書相當程度上切中了中國文學的病癥。這本書已經(jīng)出版好多年了,但藥方雖已開出,病人不肯吃藥,所以到現(xiàn)在,病癥仍在。這本書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論述魯迅《野草》的部分,《野草》也是我經(jīng)常會想到的案例,我常會想到魯迅寫《野草》時的情景。語文老師喜歡講時代背景,教科書上說,魯迅寫《野草》時是“五四”過后的低潮時,失落、苦悶,但其實那時代并沒有多么糟糕。我考察過魯迅所處的時代,其實魯迅幾乎可以說生活在好時代。前期“五四”,即使低潮了,也仍然不太壞,跟我們現(xiàn)在比比看;后期,國民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不是很受用GDP嗎?那時代GDP很高。〉斞竻s仍然罵娘,不滿,為什么?一個作家固然不能關(guān)在象牙塔里,他必然被時代所激蕩,但激蕩他的是時代的內(nèi)核。再好的社會也不可能好,社會再好,人生歸根結(jié)底也是可悲的,所以永遠不滿。固然這里也有策略性的不滿:必須保持不匯入時代“大合唱”,必須堅持流亡立場,堅持當零余人,必須保持憤怒,讓自己不至于被表象所麻醉。人是很容易慵懶的,必須警惕平庸,堅守黑暗!兑安荨防镉幸黄小读⒄摗返模阂粋人家里生了一個小孩,抱出來給大家看,大家圍過來,有人說這個小孩以后會當官,這家很高興,表示感謝。又有人說這小孩以后會發(fā)財?shù),又收到了感謝。第三個人不識好歹,說這個小孩以后會死的,遭到了斥罵。魯迅借助一個先生的嘴議論道:說小孩將來會當官會發(fā)財,分明是撒謊,你怎么知道這個小孩以后會當官發(fā)財?但是這小孩將來確實是會死的。我剛完成一個小說,名叫《搖籃與墳頭》,這個標題是來源于西方的一種說法:“每一個搖籃都是一個墳頭。”當我們看到小孩出生,很歡欣,我們覺得他一天天長大,實際上他是一天天走向死亡,每一天都在走近墳?zāi)。當然這是非常黑暗的心理。
三
作家是特別能夠感受黑暗的人,最能夠感受到的,是那切身的、不能擺脫的黑暗。一個人可以罵完社會,接著哈哈過日子去,“西湖的老虎”即使確實會“吃人”,也不是馬上就會吃的。但家庭生活是哈哈不過去的,它無時無刻在脅迫著你。不只是衣食住行,是婚姻,特別是無情的婚姻。作家是特別有感情需求的人,如果愛情消失,身邊躺著一個不愛的人,那么至多是得過且過;但是如果身邊這個人是所厭惡的,那么就會做噩夢。這個人就是朱安。社會黑暗遠不如家庭黑暗,家庭黑暗中最黑暗的,就是床笫黑暗。
我查了一下,《野草》大致寫于二四年到二六年,《題辭》寫得遲些,二七年。寫《野草》那段時間里,在魯迅身上,在作為具有肉身和靈魂的作家的魯迅,而不是革命家文化旗手的魯迅身上,切身發(fā)生了什么?周氏兄弟賣了老家的房子,在北京買了八道灣的宅子。老家房子賣了,老媽得接來,“黃臉婆”朱安也要接來。魯迅從來沒有跟她睡同一張床過。朱安給魯迅做棉褲,魯迅不穿。但魯迅必須“背”著這個人一輩子。魯迅當然也可以把朱安休掉,但休了朱安,那種年代,朱安只能去死。而且他媽還在,魯迅還必須扛著孝順這個牌坊。魯迅是有著紹興師爺尖刻又堅硬的性格的,他內(nèi)心是有很堅定的某些東西的,不容許自己去茍且。他只能撐著,這是一個困境。
第二個困境是來自弟弟周作人,弟弟娶了個日本老婆回來。據(jù)說魯迅當年在東京也談過戀 愛,但沒有結(jié)果。我聽過一種說法,因為魯迅必須娶朱家小姐。周氏兄弟留學后期,清政府支付的學費告吹,周家已經(jīng)破落,他們本來只能回國,朱家救了他們,但條件是周家老大娶朱安。這我沒有去查文字資料,但文字資料有一個記載,關(guān)于周氏兄弟吵架,大哥對二弟說,要沒有我當初付出犧牲有你現(xiàn)在?周作人回:那都不算。這對話背后是否有這事的影子?沒有去過日本的,不知道娶日本老婆有多好,至少比娶個臉從來沒有白過的中國腐女好。老二那種心理上的滿足度,和老大心理上的失落甚至失敗,形成了多大的落差。在種種苦悶之下,魯迅寫了《野草》,有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悶字句!兑安荨奉}辭雖然寫在二七年,但貫穿了《野草》的精神,第一句是:“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什么話?這簡直不是話,只是傳達出了極度苦悶和荒誕感,欲言還休。他不知所以,不知所云,他要癡了,瘋了。這時候的魯迅是最好的作家,也就是說這時候的魯迅,是抵達黑暗精神層面的魯迅,他“問蒼!,叩問存在,沒有答案,絕望,但“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寫作就是這種絕望而又希望著的行為。沒有希望,寫作行為也沒了。但這是怎樣的希望。
可惜魯迅接下來又走開了,他跟世俗世界較真去了,他跟“國民性”較真去了,跟“有物之陣”戰(zhàn)斗了,盡管他自己仍然說是“無物之陣”。最后他還覺得希望在陜北了。也許是他覺得自己耗不下去,是更深的絕望吧,所以文學也不作了。
當代文學里極少作家作品具有絕望性,除了個別如閻連科。雖然有評論者從意識形態(tài)上對他作品提出了指控,殊不知這恰恰是文學性所在,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說過,在此不再贅述。我想再說一個作家,王小波,我說的是他的小說。王小波有一篇小說非常有名:《黃金時代》,主人公叫王二,是個“流氓”。王小波小說男主人公很多叫王二,有人說這就是王小波,因為王小波在家里排老二。王二是“流氓”,另外一個女的叫陳清揚,是“破鞋”。現(xiàn)在年輕朋友對“破鞋”這個詞很陌生了。這一對男女實際上是談戀愛,但那種年代,談戀愛就被認為是“搞破鞋”、“耍流氓”。盡管王小波把背景放在風景優(yōu)美的云南,他們行男女之歡時,王小波用了大量的篇幅來做風景描寫,這有點像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用大量的景物描寫來隱喻男女之事是自然需求,是很美的事情,但他們兩個人仍然被當做“流氓”和“破鞋”。運動一來,要開斗爭大會,他們就要被拉到臺上去,“出斗爭差”。同學們可能不太知道,那年代農(nóng)村實行的是人民公社,集體勞動,計工分。出差的人,比如干部去開會,沒能勞動,就按出差折算工分。他們這兩個人被拉去批斗,自然也沒辦法下地勞動,但運動需要他們撐場面,怎么辦?圓妥的辦法是按出差計公分,所以有了“出斗爭差”這種說法。但我們?yōu)槭裁匆ィ靠梢圆蝗?不能。去了又給合理折算,也算不虧待你們了。這是怎樣的溫柔的施虐!王小波的小說好就好在深入到這種溫柔的暴虐中。小說中這么寫“出斗爭差”:“我和陳清揚出斗爭差的時候,她把頭上的發(fā)卡取下來,銜在嘴里,再一個一個的別好,翻起衣領(lǐng),抽下袖子,背過雙手,等待受苦!
正常人有這么乖的等待受虐的嗎,但是王小波寫的是人在極為無望之下的無可選擇,只能順從。這是怎樣的黑暗!還有一段:“出斗爭差的時候人家總要抓著她的頭發(fā)讓她往四下看,于是她把頭發(fā)挽成兩捋,分別用皮筋把它系住,這樣人家一只手抓住她,另一只手揪住她的頭發(fā)就特別的方便。”這里有個當時被批斗時的標準性姿勢:“坐噴氣式飛機”,被斗爭的人被按下頭,押起兩個胳膊,翹起來,屁股自然就撅起來了,跟飛機一樣。兩只胳膊,一邊一個人押,夠用,但腦袋只有一個,不夠用,怎么辦?陳清揚就先把頭發(fā)分成兩捋,這樣能分給兩邊的人抓。她真有經(jīng)驗,她想得真周到。于是一切妥了,“她就這樣被人駕駛著,在臺上扮演了破鞋”。
每當看到王小波這一類描寫,我都有一種無法抓撓的痛。明明是談戀愛,卻被說成是“搞破鞋”!案闫菩本退懔,現(xiàn)在不搞了,改邪歸正了,但因為政治運動來了,仍然要像騾馬一般拉出去遛一遛。還給計工分,好像很講道理、講人情。既然人家講道理講人情,你就從了老納吧!你就自覺點吧,于是想施虐者之所想,急施虐者之所急,很配合,后面還寫到簡直無所謂了,簡直歡欣了。這是SM,“虐戀”,我當年寫博士論文,用了一個更具有廣泛涵蓋性的詞:享虐。享虐是人類精神的最黑暗,掀翻理性筵席,摒棄價值遮蔽。王小波小說的精神性,即精神黑暗性、精神病性主要就體現(xiàn)在“虐戀”上,我相信王小波對“虐戀”這種精神現(xiàn)象是很有體悟和洞察的,這使得王小波能夠深入到精神深處,從內(nèi)面把握世界。精神性是思想的縱深化,縱深到底,打破底,透出光來。漢民族思想上就缺少縱深,缺乏多層次,直深到反面。
但老實說,我看王小波的小說,又總有點不滿足。什么原因呢?我疑心王小波的雜文思維多少有點制約了他的小說。他的雜文是要講科學,要講民主,要講怎么合理生活,他的小說里,我感覺也總在向讀者昭示怎么樣生活才是合理的。世俗價值化,是文學的忌諱。世俗要正確,文學要反正確;世俗要生存,文學要毀滅。我甚至想,王小波這短板是否也跟他所欣賞的那類作家有關(guān)?他喜歡的作家基本屬于很讓人愉悅的、輕的一類,像卡爾維諾、瑪格麗特·杜拉斯,他們其實并非“一流作家”。聰明的,機巧的,詩意的,小資的,這些作家也影響了中國當代許多作家,我們的許多作家對“二流作家”如數(shù)家珍。具有很大精神擔當?shù)耐跣〔,竟然青睞“二流作家”,讓我不可理解。但也許可以解釋:他是理工科出身,理工科出身的人是受過正確的價值取向教育的,所謂崇拜科學、真理,不然怎么讀出來?所以跟讀理工科的人談文學,往往談不明白,他也不明白你們文科生思維怎么會這樣?亂的,瘋的,沒有條理,沒有邏輯,文學有什么用?文學還真是沒有用的事業(yè)。
順便說一下,當今世界文學,基本都 在“二流”層面。許多年來諾貝爾文學獎常常爆冷門,這是否也說明這個問題?我在大學里教日本文學,講到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想再延續(xù)下來,但很難。很難找到能夠跟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比肩的作家。實際上村上春樹就已經(jīng)有問題了。20世紀末至今,西方文學式微,日本文學式微,東歐的、南非的文學并沒有式微,同樣是東亞,韓國文學我接觸得少,但從電影上看并沒有式微,非常棒。中國處在動蕩裂變的狀況,應(yīng)該出偉大的文學,但我們的寫作者竟然跟處在相對安穩(wěn)環(huán)境的西方或日本的寫作者比閑適了,這是怯弱和懶惰。必須說明的是,文學式微不是壞事,世俗意義上說,文學式微的地方是幸運的,就像沒有苦難的地方不需要司祭。
回到主題:“出埃及”。我為什么要用這個題目?為什么不用“中國文學出路在哪里”?因為我要突顯文學精神祭祀的內(nèi)質(zhì),而這正是我們根本缺乏的。猶太人曾經(jīng)長期處在蒙昧和被奴役的境地,當法老王權(quán)衰微,他們抓住機遇,接受了神啟,走出了埃及,得到了拯救。但這是世俗現(xiàn)實中的拯救邏輯,文學的邏輯與世俗邏輯不同,它與世俗邏輯相反,是世俗邏輯的反向同構(gòu),它以黑暗為光明、以堅忍為逃亡、以苦難為欣悅、以絕望為希望。文學是通過內(nèi)面即 黑暗的精神同道抵達上帝,這就是文學希望之路,也是中國文學獲得拯救之路。但要走這條路,我們的傳統(tǒng)資源幾乎是無。知道問題之所在,未必就想改;但即使想改呢?也未必能改好。我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一起努力吧,“出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