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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逸塵對軍旅文學作品的持續(xù)觀察和研究,在2015年有引人矚目的拓展。他認真研讀了主要軍旅作家的短篇小說,分析得失,更指出制約他們創(chuàng)作進一步升華的原因:通俗化“轉(zhuǎn)向”導致文學中崇高品質(zhì)的喪失(《軍旅中短篇小說的尷尬與問題》)。同時,他對軍旅長篇小說的整體樣貌有相當出色的描述,發(fā)表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5年一、二期的4.6萬字長文《不要人夸好顏色 只留清氣滿乾坤——新世紀十年軍旅長篇小說研究》,足可見其閱讀的深入扎實。同時,傅逸塵還將當代中國軍旅文學中的抗戰(zhàn)題材作品置于“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中國敘事”坐標,進行視野更為開闊的比較閱讀,力圖尋求民族精神、民族力量與世界歷史的關系構架。
2015年的軍旅文學批評,有一事最值得銘記:在可以說是人為的情況下,發(fā)生了一次比較嚴重的“批評事件”。我之所以稱其為“事件”,一是因為 它的孤立性,依常識判斷,這種事情不可能經(jīng)常發(fā)生;二是它的結果有點出乎預料,原本可能是佯裝的靶標,引來了真實的火力。“事件”的原委是:解放軍藝術學 院文學系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活動中,系主任徐貴祥把自己發(fā)表在《十月》雜志上的一部中篇小說《識字班》交給同學們,希望他們毫無顧忌、毫不留情地展開批 評。從本科生到研究生,年輕學子們以令人瞠目的勇氣在這位茅盾文學獎得主頭上動土。結果是,徐貴祥“引火燒身”,收獲了篇幅遠超過其作品的一組批評文章。 這些批評文章,有的已在《解放軍文藝》等報刊發(fā)表,并全部結集在東方出版社出版。從批評所涉及的內(nèi)容看,既有深度也有廣度,既有勇氣更不乏卓異見識。當代 軍旅作家中,被如此差評“青睞”者幾乎沒有。我們不妨這樣來理解:一個作家能不能引起評論者注意,其作品能不能提供有討論價值的命題,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就 是他(她)的寫作是否受到尊重的一個標志。寫了大量作品但無人問津,或只是借助營銷手段獲取廉價吹捧,都是非?杀。換一個說法,作家享受到批評——無 論高度肯定還是嚴厲批判,應被視為一份殊榮。
此批評“事件”啟示良多。文學系師生磊落相見,教學相長,推行活潑教學理念是一個方面;涉入文學不深的年輕作者,挑戰(zhàn)具有一定影響的軍旅作家的 權威性,破除對所謂名家、大家的迷信和簡單崇拜也是一個方面。但在我看來更為重要的是,年輕無畏的批評者們在徐貴祥的小說中確實發(fā)現(xiàn)并指出了其創(chuàng)作上的許 多重要破綻,從文本層面、藝術思想層面、審美理想層面,甚至價值觀層面,提出了新的而且是重要的見解,這尤其令人鼓舞,而且意義重大。因為徐貴祥在當代中 國軍旅作家中有相當?shù)拇硇裕熨F祥創(chuàng)作的優(yōu)長和缺陷,他筆下人物形象塑造的成敗,正是在大部分軍旅作家那里也都普遍存在的。
徐貴祥苦心孤詣,意在推動教學實踐,成效如何,且當另外評說,但他在文學世界里“以身試法”的勇氣,他在面對后生晚輩口無遮攔的批評解剖時的從 容淡定,非常值得尊敬。毋庸置疑,這樣的一次作品與批評的碰撞,對長期以來軍旅文學有寫作而無批評的狀況的改變,是標志性的。自上世紀90年代以后,軍旅 文學的理論家、批評家對軍旅作家和作品基本上喪失了有效的觀察,當然,批評本身存在的意義也就基本上喪失了。雖然我們看到每年都有評論文章發(fā)表,有研究專 著出版,但從總體看,無論是美學旨趣方面,還是社會理想、精神文化信念方面,軍旅文學的批評家們都是面目模糊的,沒有嚴苛的藝術標準,沒有清晰的價值尺 度,沒有科學的評價方法。依此反觀,許多軍旅作家甚至滋生了可任意作為的幻覺,以為僅靠一定的聲名積累,就可以永遠寫下去,作品本身的優(yōu)劣則根本無需置 疑,似乎只要能出版、能發(fā)表,或者取得一些市場售賣的成功,作品就算徹底完成了。作品與讀者、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評價、文學最終的接受狀況及社會效應這些層面 的多重關系,似乎都已經(jīng)解體,至少在軍旅文學隊伍中我們是基本上看不到的。在此次對小說《識字班》的“毀滅性”批評中,雖然暫時未見理論性或方法論意義上 的鮮明創(chuàng)新,但眾多年輕的批評者們各踞戰(zhàn)位,攻其一點,打擊可謂精準。徐貴祥以抗戰(zhàn)時期一個農(nóng)村女子識字班幾位女性及其丈夫為描寫對象的這部小說,寫得痛 快飽滿,一氣呵成,甚至忘乎所以,結果留下了太多顯而易見的遺憾,而雜志方面因急于推出作品,似乎也放松了編輯尺度,留下了諸多顯而易見的漏洞。即如在讀 研究生李夢媛所作的解讀,《識字班》雖可見徐貴祥“從臉譜化、類型化、英雄化的人物塑造中掙脫出來”的努力,但最終對女主人公傅菊珍這個人物的塑造仍存在 著重大缺陷,他沒能讓這個人物獲得成長:“從一個粗淺的農(nóng)民階級快速地過渡到一個愿意為了戰(zhàn)斗的勝利而大義滅親的英烈女子”,這樣的處理是“唐突的”。
同樣,徐貴祥在《識字班》里著意塑造的金廣友這個形象也遭到了強烈質(zhì)疑。另一位研究生徐彤指出其在人性問題上的嚴重局限:“在《識字班》中,正 是金廣友這個人物,將戰(zhàn)爭最真實也是最殘酷的一面,毫不留情地呈現(xiàn)在了自己的妻子與讀者面前(畏戰(zhàn)、怕死)……一般人都會具有的這些恐懼和怯懦,中國現(xiàn)當 代的戰(zhàn)爭文學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悲天憫人的反思與關懷!毙熨F祥的處理是,“在最后關頭,金廣友一改‘逃兵’本色,變得無私無畏,英勇殺敵,即使面對妻子 的勸說也不為所動,仍是生死不顧,矢志報國,挨了一身槍子后,終于氣絕身亡!毙焱J為,“金廣友的死,如果能夠回歸到人物本身的欲望上面,賦予他一種毀 滅的極致之美,也許會達到更好的效果。而在作者筆下,人物的欲望,在結尾之前的確已經(jīng)積蓄到了一種幾欲噴發(fā)的地步,可是最關鍵的收尾處,這個人物所有原初 的、發(fā)乎本心的欲望和需求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外部賦予他的使命和責任,是一種早已被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東西,甚至連他的死都是為國捐軀,為了‘人類偉大 的解放事業(yè)’而獻出生命。其時,金廣友已經(jīng)再度‘回歸’絕對主流和意識形態(tài)化‘宏大敘事’的鐵律,‘回歸’到了諸多軍旅作家筆觸共同寫就的那支‘戰(zhàn)斗英雄 隊伍’當中!毕裥焱@樣的意見,不僅對徐貴祥的單篇作品,對大部分禁錮在相同定式中軍旅作家的寫作,都可謂振聾發(fā)聵。李夢媛更進一步提出,徐作中“用男 人們對于性和肉體的欲望來刺激他們沖上前線的動力,這似乎扭曲了男人們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的初衷。但從《識字班》這個題材上來看,其原本所要表達的主旨應 該是農(nóng)村婦女在識字班中的學習與蛻變,以及她們對家庭、丈夫等產(chǎn)生影響,從而表現(xiàn)她們對戰(zhàn)斗勝利功不可沒。但讀完全文后,總感覺文中的兩性關系似乎略有壓 弱原本主旨之嫌。最開始以肉體的欲望鼓勵丈夫參軍參戰(zhàn),之后以同樣的方式獎賞他,滿足他,包括其中殷福塘以覬覦別人的媳婦為目的參與戰(zhàn)斗,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 似乎將兩性關系的比重擴大得比預想中的多,所以可能也因此沖淡了原本所要表達的識字班對于戰(zhàn)斗勝利的作用”。這就涉及到軍旅文學中女性意識的問題,這樣的 問題在幾代軍旅作家,甚至是女性作家那里,都沒有得到根本解決。這個看法在縱華政那里也得到了印證:“傅菊珍們覺醒的女性意識,只是認識到自己的身體屬性 并利用了這一屬性”,“傅菊珍不是江姐,他的女性意識還只是停留在初級階段,還遠遠沒有達到高度自覺。起碼,文本還沒有給她成長的空間。她在金廣友三人逃 兵路上的‘勸說’已經(jīng)生硬了,當在民工路上撿起槍瞄準自己丈夫的時候,令人頓時陌生起來”。所以,“只是敘述者在講述故事時,是運用男性語言在寫女性,而 不是用女性語言來寫。”
還有結構問題:“縱觀全文,很明顯可以感覺到故事的鋪陳應該是有明暗兩條脈絡貫穿其中的,一條是后方識字班女人們的蛻變,另一條是前線男人們的 戰(zhàn)斗與成長,而作者選用《識字班》作為題目,顯然是要以女人的作用作為主線去完成這篇小說。通篇看來,其實女性在識字班的成長歷程并沒有所預期的那樣豐 富,反而是男人們,從怯戰(zhàn)到參戰(zhàn),從可恥的‘皇協(xié)軍’到人人稱頌的‘英雄’,從想要叛逃到回歸隊伍,這些成長與蛻變已經(jīng)慢慢地成為了作品的主線。而對于女 人們,多是突出了他們的影響而淡弱了她們的成長,這似乎已經(jīng)將明線暗線顛倒而置了!鳖愃频南娊獠粍倜杜e。批評的觸角真正深入到了文本內(nèi)外的諸多方 向。路迪雨嬰將《識字班》中塑造的傅菊珍與孫犁《荷花淀》中的抗戰(zhàn)女性形象做了文學史意義上的比較,認為“相對于孫犁筆下女性形象的雷同化、概念化,具有 保守性,被傳統(tǒng)的日常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限制了自由和發(fā)展……而在《識字班》里,一個個性格獨立愛憎分明,敢于突破傳統(tǒng)封建禮教的鮮活女性形象,這背后有 著作者要防止女性角色類型化的意識”,然而她筆鋒一轉(zhuǎn)說:“由于整部小說開場描寫人物性格的鋪墊不夠,導致傅菊珍的性格弊端特別突顯。甚至有些地方會給人 造成一種她貪圖虛榮的感覺。比如她讓自己的丈夫去打鬼子,給人的感覺是她的抗日動機不是從一個民族的利益出發(fā),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崩讖目∫灿^察 到:“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幾乎都是胸懷國家、深明大義,都不約而同、急不可耐、費盡心機地送郎上戰(zhàn)場,都把自己當作‘慰勞品’而自己毫無‘需求’,甚至面對 戰(zhàn)爭也都很少有基于女人的‘一己之私’和千回百折的心路歷程,更缺乏堅硬之下的柔情”。不一而足。
我之所以不惜篇幅舉例上述批評“事件”所包含的信息,并非是要就事論事,我希望通過檢視其中所散發(fā)出的積極能量,簡單闡明一點:目前的軍旅文學 發(fā)展中批評精神的失落,要對當前創(chuàng)作的失范負上一定的責任。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除了大量無關痛癢的作品討論會發(fā)言,除了不斷重復的一些鑲嵌了“英雄”、“家 國”詞語的空話套話,根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可言。今天已經(jīng)在出版這樣那樣的軍旅“文學史”,包括對一些作家的研究專著之類,很多質(zhì)量參差不齊、 水準平庸甚至低下的“作品”,正在被蓋棺論定;一些粗劣不堪的作品,在藝術精神與社會理想、審美特質(zhì)與生命智慧,甚至在語言、想象、寓言結構的生成等諸多 關系的處理上都含混錯謬的作品,正在被推向“經(jīng)典”的格位。這種急切追求當下的成就感而不是對歷史負責的病癥,一如當今社會其他方面所見。
現(xiàn)在我們尤為需要的,是從思想理論、文化哲學高度,對多年來因加速度“成就輝煌”而造成的惡疾加以矯正,而這需要有思想影響力、有美學建樹的理 論和批評大家。面對目前產(chǎn)量夠多但質(zhì)量難成正比例的軍旅文學作品,如何定位,怎樣評判,能不能準確辨析和確認其藝術上的優(yōu)劣,嚴格區(qū)分其價值趣味的高低, 都有賴批評的擔當?茖W的方法、理性的清明、法度的嚴明、立場的堅定,這些必不可少。具體一點,軍旅文學在今天的歷史條件下存在的合法性問題,軍旅作家的 藝術品格、思想修養(yǎng)和社會責任問題,這些都需要準確的理論說明和精微的批評闡釋。事實上,從文本(包括形式)批評,到社會學批評,從對一般的美學問題的檢 討,到對時代思想與道德狀況的探察,批評家們可供遵循的方法和尺度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并不需要發(fā)明特別的方法或語言。只要能夠認真地去閱讀,實事求是地加以 鑒別,誠摯地說出自己的認識與判斷就可以了。正如圍繞《識字班》展開的“批評事件”所顯示的,在今天開放多元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般的審美經(jīng)驗問題、社會思想 文化問題,乃至作家的趣味、價值訴求問題,都是完全可以進行理性探討的,也是可以進行交鋒辯難的。甚至一些重要的思想文化問題、意識形態(tài)問題,比如對歷史 問題的認知、對歷史表達中洞見或歧見的論爭等等,也是可以從學理、學術層面開展的。
惟愿發(fā)生在2015年的這次“批評事件”,能夠?qū)娐梦膶W中匱乏已久的批評精神起到一次召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