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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花城出版社推出“銳·小說”叢書第一輯,包括徐則臣《我的朋友堂吉訶德》、田耳《長壽碑》、王威廉《聽鹽生長的聲音》、蔡東《我想要的一天》等四本。上個周末,田耳、王威廉、蔡東分別在廣州購書中心、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暨南大學等處與讀者分享他們的創(chuàng)作心得。
叢書的責任編輯文珍說,以這樣的組合結(jié)成的陣容,是借助70后、80后與之后將要推出的第二輯90后作者一起,凸顯不同時代的新銳小說家,反映中國社會在不同時段各色人物的心態(tài)和生活細節(jié),以求勾勒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軌跡和亮點。
1999年,田耳大專畢業(yè),一度以推銷電器為生,夜里寫小說。從2000年到2004年,平均每年發(fā)表一篇,產(chǎn)量不高,但質(zhì)量高,每篇都不自我重復。僅有的幾篇小說讓他迅速進入評論家視野,成為《芙蓉》雜志社2005年力推的“新湘軍五少將”之一。
那兩年他沒有工作,已近而立之年,被人嘲笑在家啃老。但他還是愛寫,寫出了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隨即獲得2007年魯迅文學獎。此后,作家田耳正式踏入文壇。
“在《衣缽》中,一個大學生回鄉(xiāng)當了村長兼道士,其中有沈從文式的鄉(xiāng)土中國之鄉(xiāng)愁;而《鄭子善供單》如出知識分子之手,把弄個人敘述與官方的法定敘述之間的斷裂反諷;《姓田的樹們》諷喻性地描繪了縣城與鄉(xiāng)村的風俗畫,幾乎是一份巴爾扎克式的社會考察;《坐搖椅的男人》和《圍獵》卻像是卡夫卡的夢魘;《狗日的狗》和《遠方來信》,在某些批評家手里,必是關(guān)于‘底層’、關(guān)于‘道德’的證詞;《重疊影像》和《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則因為扣人心弦的探案敘述大受期刊編輯的贊賞,后者更因為顯見的寬厚和正派獲得了魯迅文學獎……迄今為止,田耳仍是難以界定和難以把握的,他的作品中各種趣味和路徑雜然交陳�!敝袊鲄f(xié)副主席李敬澤如此評論田耳的寫作。
田耳則說,最初讓他對小說留戀有加的,是小學時偷偷讀完的《射雕英雄傳》�!拔抑两裼浀米x完以后,有近一月時間回不過神,回不到現(xiàn)實,家庭與學校有如地獄困住了我。另外促使我寫作的,還有王朔的《動物兇猛》和余華的《活著》。金庸展示了故事具有使人致幻的效果,而王朔、余華則讓我明白,‘敘述’就是小說的第一性。”
新書《長壽碑》收錄了田耳三個中篇小說,均創(chuàng)作于2013至2014年,書中小說的排列先后與寫作順序恰好相反。在代跋中,田耳這樣寫道:“時至今日,寫小說已是向死而生,這也沒什么好抱怨,因為我確乎還有一部分過剩的感覺,要給沒有感覺的人們勻一勻�!�
對談
1、安全感:以閱讀累積的能力去處理生活
羊城晚報:2007年你的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稍谶@之前,你一直沒工作在家寫小說,有過焦慮感嗎?
田耳:如果真有焦慮感肯定也就過不來了,我其實比較有安全感,不太焦慮。1996年我考了一個大專文憑,1999年畢業(yè),從那時到2002年陸續(xù)干了一些小活。2003年開始我在家一直寫,到2007年獲獎,2008年縣里面給我解決了工作。在家寫作那幾年,我覺得比現(xiàn)在還要舒服一點,因為沒有什么操心的,也沒有人認識、關(guān)注你,蠻自由的。寫作狀態(tài)一開始肯定會好,但寫作是一個消耗的過程,名氣越來越大,寫得越來越差,基本上是這樣。
羊城晚報:現(xiàn)在你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了,也這么看自己的作品嗎?
田耳:我希望自己不要這樣,因為我還在努力,但是能不能成功得別人說了算。但我看越寫越好的,沒有幾個,這不是對自己要求越來越嚴格就可以的,是一個狀態(tài),還得聽天由命。
羊城晚報:從閱讀中獲得的復雜性和從生活經(jīng)驗中的復雜性,哪一個能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更大的作用?
田耳:閱讀經(jīng)驗和自己的經(jīng)歷,其實是統(tǒng)一的。我的生活經(jīng)驗并不多,但看書特別多,帶著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去體驗生活,從生活里得到的東西其實是翻倍的。用我的觀察和分析,第一時間去處理我經(jīng)歷和看到的事情,這樣經(jīng)驗才能豐富。如果只說生活經(jīng)驗的豐富,我是欠缺的。為什么我能寫?在于一個人處理生活的能力,只有你在閱讀中累積了較多的能力,帶著這種能力去理解生活,會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2、好作家:寫作“失控點”越多越好
羊城晚報:這幾年非虛構(gòu)寫作很紅火。但作為小說家,虛構(gòu)的能力應該更重要吧?
田耳:我覺得虛構(gòu)可能恰恰是考驗寫作者檔次最關(guān)鍵的東西,其實虛構(gòu)的基礎是實的,是由作者實在的體驗和間接的經(jīng)驗構(gòu)成。小說好玩的地方,就是由實入虛。經(jīng)過一定過程以后,突然到在一個點上,根據(jù)你在小說中建立的邏輯,寫作開始失去你的控制,進入一個你無法預想但比你的預想更好的狀況。在一個小說中,從控制到失控轉(zhuǎn)換這樣的點碰到的越多,越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這又關(guān)系到作者面對自己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如何處理把經(jīng)驗上升為寫作、上升為作品的過程。
我跟寫作的朋友談過一個觀點:虛構(gòu)就是我們處理現(xiàn)有的材料,一般的作家是粗選,要達到一定量才能選出礦來;但優(yōu)秀的寫作者,甚至可以把重要的礦山里選出來的尾礦買過去,繼續(xù)提煉。但我那位朋友就用了一句話,好的創(chuàng)作就是在下雨之后的路邊,從一潭積水里面釣出魚來。這個比方,我非常驚訝。
羊城晚報:有人認為70后作家由于生活閱歷或經(jīng)驗不足,導致作品不如60后,這是先入為主的偏見嗎?
田耳:每個時代都是先入為主的,這其實沒什么好說,我更愿意說說寫作的快樂。我在寫作中獲得的快樂特別多,我到今年才開始調(diào)了工作,到了大學,環(huán)境變了,覺得自己是作家了,反而寫作的快樂沒那么多了,有種焦慮感。現(xiàn)在是給你一間辦公室坐那寫,我以前寫作是在縣城里,天天喝酒,醒了有靈感就寫,寫完了也是不要改的,都是腦袋中先想好了,這段我覺得過了就走到下一段,不過就繼續(xù)寫。
我喜歡看NBA,寫作的時候經(jīng)常讓自己感覺像打球一樣:寫出來的句子好,我滿意了,兩分,這個句子覺得更加好,三分。寫一天下來我看自己打了多少分,是這樣激勵自己的。
3、《長壽碑》:驚喜自己有了預言家的氣質(zhì)
羊城晚報:《長壽碑》這篇小說展示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寫出了生活里的復雜性,但不做任何褒貶的評判,你是有意將自己的情感隱藏在其中嗎?
田耳:不是隱藏,而是發(fā)泄掉了�!堕L壽碑》的題材很簡單,大家知道很多長壽縣是造假的,老人的年齡檔案是改過的。如果從人類學這樣高屋建瓴的角度寫,我就沒法進入。那怎么跟人們進入得不一樣,我要想一個點。
從我想寫長壽村造假,到真正寫出來,隔了很長時間。后來我想到,這種造假存在倫理難題。如果一個老人今年加了30歲變成100歲,假設他只有一個兒子今年40多歲,兒子如果不隨之改年齡的話就會有漏洞。那如果把母親和兒子中間加一代,原來的兒子成了孫子輩……想到這一點,我覺得寫下去肯定會有快感的。很好玩,這篇小說寫出來以后,很多人說,你寫的是我。
《長壽碑》寫完以后,我小孩剛出生,于是請保姆。保姆一般是50多歲的婦女,但這位老人家到我家后,說她59歲,但我覺得不止。于是我按正規(guī)的手續(xù),要她把身份證給我看,但她不給。后來我打聽到老人住的村子,通過我父親的熟人了解到,老人其實70歲了,檔案中她的女兒是她妹妹。過了幾天,有人打電話說,又有一個保姆帶來我家看看,我一看真的傻眼了,和前個是同一人。我說你來過,她說我從來沒來過,她已經(jīng)失憶了。
你的寫作和想象可以在一定范圍內(nèi)自洽地發(fā)展,在現(xiàn)實中會應驗,這是寫作巨大的困難也是挑戰(zhàn),但也是驚喜。最后你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預言家的氣質(zhì)。
4、寫長篇:一起經(jīng)歷不可預知的明天
羊城晚報:您的長篇小說《天體懸浮》曾入圍“2014年花地文學榜”年度長篇小說前十的榜單。在這部小說之前,你已經(jīng)寫過兩部長篇了。
田耳:《天體懸浮》原本是個中篇,最初名叫《左道封閉》。2004年我還是到處游蕩的狀態(tài),有個親戚在派出所當所長,他知道我能寫,邀我去住一陣,最好能寫些好人好事。我在那待了兩個多月,看到的無非是瑣屑之事,大案也輪不到他們辦,小事還有居委會。但我意外地得知輔警這個群類,那段時間我和他們稱兄道弟,他們沒有正式身份,是臨時工。2007年我忽然想寫,兩個能力相當?shù)妮o警競爭派出所唯一的轉(zhuǎn)正名額。當時寫了幾萬字,但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對于身份的獲取,并不限于輔警,各行各業(yè)都有,如果只寫這個,格局太小,寫起來也沒勁,所以沒寫完就扔電腦了。
羊城晚報:后來為什么會撿回來?
田耳:2012年初打算結(jié)婚,想掙點錢,剛好有朋友邀請我當編劇,就去了。那部戲是室內(nèi)劇,對故事要求不嚴謹。后來我發(fā)現(xiàn),編劇只需先確定人物形象,塑造得具體生動、有血有肉,之后只要按照他們的性格碰撞一集集往下走。
這讓我意識到自己寫不好長篇的癥結(jié)所在:以前是用寫中短篇的思維寫長篇,事先把開頭結(jié)尾都設計好。但現(xiàn)在寫長篇,20多萬字,這么大的篇幅,如果事先想好開頭結(jié)尾,整個寫作就變成是完全封閉的。從開頭到結(jié)尾,總會與設想有所偏差,如果調(diào)不過來,勉強朝著事先設定的結(jié)尾走,勢必會變得非常別扭。
我忽然想,能不能用編劇的法子寫小說?于是撿起了《左道封閉》的四萬多字,展開重寫。確定人物性格后就由他們領(lǐng)著我走,我和他們一起經(jīng)歷不可預知的明天,也扔掉了原有的結(jié)尾。寫《天體懸浮》印證了我對長篇小說的設想,寫順以后,度過了一段安定愜意的日子�!短祗w懸浮》賣了三萬冊,是我賣得最好的一本書。接下來我打算繼續(xù)寫長篇。
王威廉:以悲壯感面對個體寫作
王威廉從小喜歡聽故事,因為他幸運地擁有一位滿肚子都是故事的爺爺�!盃敔斨v兩種故事,一種是書里的,一種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比如抗戰(zhàn)的、青海剿匪的等等。我能夠?qū)懽�,和�?jīng)常聽祖父講故事很有關(guān)系�!蓖跬f,還是孩童時他已經(jīng)朦朧地意識到,人的生活豐富無邊,并且能用語言保存下來,讓其他人也能體驗,“這是我生命經(jīng)驗的最初覺醒�!�
中學時期,王威廉的作文一直很好,但他的偶像是愛因斯坦,對物理非常感興趣。高考過后,他考取了中山大學物理系。沒想到,入學一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完蛋了,聽不懂老師說的,數(shù)學不行”。他只好考慮轉(zhuǎn)系,想去中文系將文學特長發(fā)揚下去�!敖Y(jié)果中文系的老師說不要我,中文系就業(yè)率比物理系還高。所以最后我只能打打文科擦邊球,選了人類學系。我給系主任寫了一封信,他們很高興,說歡迎我加盟,于是我成了中大校史上第一個大二轉(zhuǎn)系成功的人�!�
從那以后,王威廉開始寫作,寫了幾年發(fā)現(xiàn)上了“賊船”,根本沒人理、也沒人看。用他的話說,是在中大校園里當了兩年的無業(yè)游民。那時他住在學校的筒子樓里,黑洞洞的,只有一個單間和公共衛(wèi)生間。有一天,他在公共衛(wèi)生間遇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發(fā)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他決定在小說里報復�!霸谛≌f里我把這個男人寫得非常壞,寫完之后忽然覺得,原來小說是這樣的,不是寫作文,而是把你的憤怒和情緒寫出來�!�
從事寫作以來,王威廉也不止一次問自己,誰會喜歡聽我的故事呢?“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但盡管如此,沒有故事的我依然有著講述的渴念,依然希望有人通過我的講述,激活他自身的生命體驗。在這種困境中,我只能虛構(gòu)起來了�!焙髞恚x到本雅明所說的“小說的誕生地是孤獨的個人”,深感自己被理解了,“我再也不為那些從自己的孤獨中凝聚起來的想象而惶恐不安了�!�
新書《聽鹽生長的聲音》中,第一篇即同名小說,源起于王威廉去西部旅行見到的一大片鹽湖�!胞}湖是干涸的,給人非常壯觀、蒼涼的感受,我想一定要把這個場景寫出來。剛開始我以自己的角度寫,寫了一點就寫不下去了,但心里還是惦記著。幾個月后,我換了一個身份,還是以第一人稱的角度,但‘我’不是旁觀者,而是生活在工廠里的工人。這樣整個寫作就打開了,我一下就理解了他的生活,他面對鹽湖荒涼的心境是怎樣的。鹽湖不再是自然景觀,而是我心中的人文景觀了�!�
在王威廉看來,對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最重要的是從生活中挖掘素材,從閱讀中吸取經(jīng)驗;但這二者其實又并不是全部,小說的復雜性應該是一種銳度,展示人性精神存在的復雜性,所以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更重要。
談到80后作家與老一輩作家的關(guān)系時,王威廉說:“60后作家的成功是在上世紀80年代,那是文學爆炸的時代,在今天,作家、教授、詩人在文化中占的比重不一樣了。我們現(xiàn)在有一種悲壯感,在個體面對寫作的時候,內(nèi)心應該平靜下來。代際這個概念是80后出來之后產(chǎn)生的,然后再逆推回去,如果不用代際的概念,80后作家似乎完全被淹沒在我們對上一代人的文學記憶中�!彼J為,在今天從事文學職業(yè),需要的是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