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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云臺在哪里?在西江千戶苗寨;西江千戶苗寨在哪里?在夜郎國里。
貴州古稱“夜郎”,自然以為它的特點是——小。沒想到,“小”里卻藏著大,單是一個黃果樹瀑布,其規(guī)模和聲震數(shù)里的“轟轟”飛流聲,就仿佛要把夜郎撐破;在黔東南深山大壑中則藏著一個更壯觀的神秘所在——“西江千戶苗寨”。
我是在盛夏之季,隨一個畫家采風(fēng)團到此的。苗寨,過去在云南寫生時見過一些,不過不如此地集中、壯觀;但客棧卻只聽過從未見過,至此,一見到處掛著“客棧”的幌子,就新鮮。朗云臺就是一家客棧。初來的那天,我們曾在此棧停留,因客滿,只好離開去了另一家更像客棧的客!獥l件更簡陋。也好,難得體驗一回武俠小說的感覺。房間在半山腰,推窗即見滿山密匝匝的寨子,直到山頂,其中,一窗小開,一苗家漢子正朝這邊張望,讓人驚悚,疑心真遇到了什么喬裝的“捕快”,便下樓找客棧老板娘閑聊。這位腦門上頂朵有些褪色的大紅花的苗家女說,苗人很君子,并告訴我這里的一些風(fēng)俗,給了我安慰。然而,晚上依然難以入睡,聽來的一些苗人傳說,幫我織起了武俠夢。
第二天一早起來,下到青磚鋪地、酒幌獵獵的西江老街,想,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真的俠客在此逗留,該演繹多少傳奇。只讀過半頁“金庸”的我,編武俠夢,“也配嗎?”這武俠,就是意境上的桃花源,不是誰都可以編的。還是好好畫我的花花草草吧。
午飯后,卻通知換房,朗云臺有空房間了。
這家客棧做得很特別,既有客棧的味道,又有星級酒店的舒適,還兼帶一些古典文人的趣味。比如,這觀景的陽臺上,放了兩把明式椅子,中間是一叢綠竹,元人入畫的那種。陽臺對面是青山,碧翠的綠中隱現(xiàn)幾座苗寨,山下有高高的廊橋通向這一邊,這邊是一排桂花樹,因我的房在二樓,故,在空中和這排桂花樹成頷首之態(tài)的正好就是這叢綠竹。寬闊的溪流從廊橋下流過,其聲壑然。
雖說此地可避暑,只是早晚涼,中午依然悶熱。經(jīng)過一番換房的折騰,此時,打開空調(diào),拉上簾子正好美美地睡一覺?墒,卻躺不住。起來,燒水,沏茶,再撩開門簾,聽那水聲,看那翠綠。
魯迅說,“會喝好茶,有好茶喝,是一種清福!彼先思业脑,讓我每每消受起來總是更加坦然?蛇@回不一樣,喝著自帶的好茶,面對青山,獨自“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我坐不住了。蘇軾夜游赤壁,曾嘆息“奈此良夜何!”遂去找酒,與眾飲。此時合該是“奈此良日何?”我也該干點什么,可做什么好呢?——畫畫。外面那么熱,又有游人圍觀,只怕一坐下便畫興頓消,還是在屋里畫吧。
從陽臺上搬來椅子、茶幾,靠陽臺門口就著床搭了個袖珍“案子”?墒菦]有盤子,屋里只有一個黑色塑料托盤,想想又有何妨,那苗家小伙子不是用一片葉子就能吹出打動人心的曲子嗎?我把一本打算用來寫生的冊頁的塑封拆下,墊在托盤上,再在其間放一層白紙,立現(xiàn)一個“白盤子”?僧嬍裁茨兀靠纯赐饷,觸目的就是桂花的枝葉,就畫它吧。
這貴州的桂樹長得好,隨處可見!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庇鬃x王維此詩,讓我很添了一番“少年的煩惱”,只知道中秋時賞桂,春天哪見過桂花開呢——大詩人弄錯了嗎? 后來在肇慶的星湖,冬天里得見桂花飄香,翻然頓悟——桂花的品種原來有很多。前年中秋沒有南歸,午后散步到中山公園,想看看桂花,但片葉未見?磥砉鸹ㄟ是宜在南方生長。廣西就簡稱“桂”——那一定是個天香熏籠的地方。貴州接壤廣西,想必也是桂花的福地。古來,桂花愛的人多,畫的人也不少。最好的還是惲南田的,因為他有仙骨。記得他一幀墨筆桂花小品,題曰:“金井涼如水,身疑踏月輪。吳剛曾如我,還守桂花根!
南田自比吳剛。幼時畫畫,總愛畫仙女,仙女多是嫦娥,卻討厭吳剛,以為他只是個傖父!凹拍隙鹗鎻V袖,吳剛捧出桂花酒!弊x這樣的詩時也每生一絲遺憾,吳剛?cè)朐姡耙才鋯?”小小的我哪里懂得吳剛啊!前些年,小區(qū)里抱小狗小貓的閑人多了起來,那撒腿亂跑的,直往生人身上撲,我常被嚇得失態(tài)尖叫。弄得又惱又窘又不好發(fā)作,隱忍中,忽生了慈悲心腸——它們的主人大概就是那下凡的嫦娥吧!抱只小狗跟抱只小白兔有什么不同?想想自己不過是拿支筆而已,浮世滔滔,有什么兩樣?
真要一樣就好辦了。
一日,和一同事聊起學(xué)人的艱辛,她是佛教美術(shù)研究專家!霸缦脒^了,如果不干這個,就一心過生活了!彼f的“過生活”,我想大概就是類似于那些“下凡嫦娥”的生活吧;一個學(xué)人的“生活”卻更類同于吳剛的苦役。
說來也奇,中國有個吳剛,西方有個西西弗斯。按格式塔心理學(xué)說,人類的心竅是相通的……
意緒遷延間,左手臂有了灼痛感,一看,是絲質(zhì)門簾被微風(fēng)吹開,一縷斜陽照射進來。我挪了下位置,繼續(xù)畫,直到有電話鈴響,喊下樓吃晚飯。
晚上,有女畫家來拿茶葉,見我白天畫的桂花就驚呼,“哦,金農(nóng)。 毕胂胂挛缭诋嫊r,腦袋里閃過各路神仙,好像倒并沒有出現(xiàn)金農(nóng),或許是不曾見過他畫的桂花。金農(nóng)畫過嗎?
收拾工具時,洗筆的一杯水還是清的。初涉畫道時,聽說齊白石畫完后一碗水就是清的——簡直驚為天人——怎么可能?多少年過去了,如今,我畫完,一碗水也是清的。可,那又如何?——藝無止境!“獨守桂花根”的又豈止吳剛、惲南田?
蘇軾夜游,夢幻化鶴“乘風(fēng)歸去”。歸去,歸去,又何須迫促?——總有歸去之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蘇子瞻曠達,李義山悲壯。
可,這樣的悲壯,早已抵達神境。(熊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