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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龐貝編劇、黃凱導演的話劇《莊先生》在深圳和北京兩地演出,受到觀眾的歡迎。就我個人而言,這是近年來看到的一出深感震動的話劇作品。中國話劇正處在一個十分艱難的時期——這不只是說在多媒體時代,話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同時話劇優(yōu)秀原創(chuàng)劇本的稀缺,已經(jīng)被普遍感受到。因此,當龐貝創(chuàng)作的《莊先生》出現(xiàn)之后,大有喜出望外之感。
“古今對話”與“中西對話”
《莊先生》是一部四幕。捍,古代莊周年輕氣盛不愿為官,官府差役捉拿莊周,莊周詐死,莊妻信以為真,竟要劈開莊周取腦救情人,不想莊周“死而復生”,妻子羞愧難當只好雨夜出走;秋,進入現(xiàn)代,因妻子出走沒音信,考古學家“終身副教授”莊生難逃殺妻嫌疑,為解決教授職稱,不惜出賣自己的研究成果給楚院長,在一次意外中腦顱受傷進入“瀕死體驗”狀態(tài);夏,回到古代,莊生看到了“另一個我”,即老年的超凡脫俗的莊周——莊周拒不出山為相,無奈中跳河逃亡頭顱受傷;冬,重返現(xiàn)代,頭顱受傷的莊生在醫(yī)院醒來,春天失蹤的妻子返家,深度失憶的莊生唯一的記憶就是當年與妻子的初戀——“死亡的詩意”充滿了荒寒的浪漫。
這是一出奇崛的荒誕劇。莊周與莊生、田氏與田小蝶、楚王孫與楚院長,都是“莊生夢蝶”的不同形式。角色也分別由同一演員扮演,古今角色的同一性和巨大差異,在戲劇舞臺上幾乎天衣無縫渾然天成。因此,這首先是一部“古今對話”的戲劇。
在劇中,莊周秉承“安時處順,逍遙自得”的處事原則,對出將入相不屑一顧。莊周詐死,妻子即“移情別戀”,情節(jié)雖出自“莊周試妻”,但其反諷的戲劇效果令人唏噓不已。更有趣的是,現(xiàn)代的莊生“終身副教授”,一介書生矢志不渝地研究莊子三十年,并寫出專著《莊子解蔽》,不僅書難以出版,甚至因囊中羞澀連父親的住院費都捉襟見肘。這時,莊周的師兄、一個“掮客”式的人物孔方出現(xiàn)了,他不僅要為莊生解“區(qū)區(qū)一點住院費”的一時之難,同時還會將莊生“副教授”的“副”字去掉——辦法就是在出版這部書稿時,將楚院長的名字署在前面?追疆敃r就拿出了“三捆百元大鈔”,并勸誘莊生忍辱負重去“舔痔”。一個終生追求自由、一心問學的書生,就這樣求而不得。在莊周的時代,道法自然云游天下、特立獨行天馬行空是可以實現(xiàn)的;到了莊生的時代,雖然莊子的思想仍有巨大魅力,但莊子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已經(jīng)成為一個只可想像而難再經(jīng)驗的過去。莊生無論如何痛不欲生,如何看重自己的學術生命,都于事無補,F(xiàn)實的問題是:他要交住院費,要評教授職稱。因此,古今對話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荒誕和反諷——一個研究和信奉莊子的人,必須與莊子反其道而行才有生存的可能。
四幕戲,先寫莊周欲求自由,必先擺脫物欲;再寫莊生面對現(xiàn)實困境欲求自由而不得;續(xù)寫莊周悟真得道自由自在,再寫莊生精神救還獲得再生。這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矛盾疊加的過程,也是一個人物不斷褪去枷鎖獲得自由的過程。在古今對話中,充分顯示了編劇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理解、對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實現(xiàn)激活與光大的自信和可能。
在西方文化和藝術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本土文化和藝術如何走出困境,實現(xiàn)同西方真正的對話,是困擾我們多年的難題。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新的藝術資源,是藝術界共同的夢想!肚f先生》在古今對話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同西方戲劇對話的真正可能。
不同時代知識分子的比照
對于一個古老題材,如何實現(xiàn)其戲劇的藝術性,是一大難題。戲劇不是學術論文。學術論文可以在思想史的范疇和框架內(nèi),展開對莊子思想的研究和論述。但戲劇首先要構建戲劇矛盾和沖突!肚f先生》構思的奇巧,就在于時代、場景和人物的設計。古今時代的巨大差異,決定了莊周與莊生的差異。莊子師承老子,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演變,老莊學說成為道家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莊子其人被神化,奉為神靈。唐玄宗天寶元年(七百二十四年)二月封“南華真人”。所著書《莊子》,詔稱《南華真經(jīng)》,宋徽宗時封“微妙元通真君”?梢娗f周思想影響之深廣。但莊生是一個現(xiàn)代書生。面對出走的妻子、難以應對的住院費用和“終身副教授”職稱,要他再超然度外漠然置之,實在是太困難了。古今的矛盾是劇本預設的不可超越的矛盾。這是其一。
其二,是權力支配的矛盾。我們看到,四幕戲,變換的是人物和場景,未變的是權力關系,楚王孫與莊妻、楚院長與莊生,時代變了,但權力支配關系并沒有變化。莊周尸骨未寒,但楚王孫可以利用他的權力和地位調(diào)戲莊周的妻子,而莊妻田氏也懾于王孫權力的淫威、王孫的美貌與地位的誘惑,不僅從了王孫,甚至要劈開莊周的頭顱去取人腦醫(yī)治王孫的頭疼疾病,人情冷暖昭然若揭;楚院長也因掌控教師職稱生殺予奪和科研經(jīng)費等權力,可以肆無忌憚地巧取豪奪,將莊生三十年的研究成果輕而易舉攬入囊中。這種權力關系的呈現(xiàn),在最深刻的意義上揭示了中國文化中的要害。儒家文化講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必須學而優(yōu)則仕。因此,數(shù)千年來,凡讀書人都渴望成為國家官僚集團的預備隊,其間的訴求就是獲得權力。權力支配的矛盾,是《莊先生》的隱結(jié)構,也是無處不在的戲劇沖突和矛盾。在這個意義上,這出戲劇又充滿了現(xiàn)實批判性。
從莊周到莊生,是空間的轉(zhuǎn)換,同時更是不同時代知識分子階層精神面貌的比照。兩千多年過去之后,這個階層不是更加接近莊子,而是與莊子的距離更加遙遠甚至背道而馳。此外,莊周路遇的尚未再嫁已有孕在身的小寡婦、信誓旦旦的妻子經(jīng)不起一試等傳統(tǒng)故事情節(jié),也從一個方面隱喻了當下世風。因此,《莊先生》的現(xiàn)實批判性,是它深刻和力量的根本所在。
另外,《莊先生》語言生動精致,十分考究,不僅契合戲劇的時代背景和人物身份,同時,也是向中國傳統(tǒng)語言致敬的儀式;蛘哒f,荒誕、幽默的語言形式的探索空間,在漢語的范疇內(nèi)還有許多可能性。在整體構思上,這是一出悲劇。最后失憶的莊生與妻子田小蝶對初戀的回憶,舞臺上飄飛的雪花、搖曳的蘆葦蕩和幻化的飛蝶,使劇情充滿了荒寒中浪漫的詩意。古老的莊周、不那么年輕的莊生,重新煥發(fā)了青春的風采一如當年。劇情復雜但意蘊更加豐富,為觀眾提供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因此,這更是一部荒誕和荒寒的戲,更是一部浪漫和詩意的戲。
孟繁華,文學批評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