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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點四十分,離張火丁主演的《鎖麟囊》開演不到一個小時。時間不早,我們幾個匆匆吃過晚飯,便趕回劇院。是因為冷風中突然瞥見廣場噴泉涌出時的訝異,或因為一路皆可遇見團作數(shù)堆的戲迷,就在那么一刻,我的心底莫名地有些忐忑,說不清道不明,像大考來臨前的惶恐,和幾分難以言說的不安。
又想起今春《鎖麟囊》的海報,上面冷美人的“薛湘靈”嘴角露著似有似無的笑意。說真的,我并不是“燈迷”(“張火丁迷”的昵稱),更何況早已將經(jīng)年的熱血青春與了昆曲。還沒想懂不安心情的由來,已經(jīng)下到了大堂,看見許多藝壇名人和戲迷一樣逡巡等待,臉上的神情居然那么相似,唯恐錯過什么的微妙情緒已經(jīng)蔓延,收不回來。劇場里催場的鑼鼓已經(jīng)響了起來,我跟著遲到的觀眾小跑著進去,這時,一聲蒼涼的“走哇”,戲開場了。
我忽而有點心不在焉。默想起青年程硯秋的模樣,長身玉立,“恂恂如書生”,扮相又十分美,貞靜內(nèi)秀極了。瞄見前面的一個年輕男生雙掌神經(jīng)質(zhì)地緊握著,女神還未現(xiàn)身,在幕后“啊,梅香”三字傳來,他和周圍的人們旋即熱烈地鼓起掌來,戲迷苦等五年的回響仿佛即在此刻,領(lǐng)掌燈亮如晝光,打開了臺下情感宣泄的閘門。
一點驚訝都不用,祭典式的狂歡氛圍足以讓不是“燈迷”的人淪陷。有點喜不自勝,有點不確定:CD 早就聽過,視頻看過,補上今天的現(xiàn)場之后,其實,我也是喜歡她的吧?
張火丁出場了。和我預想的一樣,半透明的紗幔影影綽綽走出了一位身形瘦削的閨閣小姐。她步法謹嚴,鞋不露裙外,水袖投、收、拋、疊一絲不亂,行動緩而巧。周遭環(huán)繞著熱烈到近乎聒噪的掌聲,夾著尖聲的叫好,而她臉上笑意微露即遁,仍是遠離塵囂的疏離,為她的登場莫名平添了不真實的空幻感。這便是她的好處,不似別人演來總是洋溢莫大的喜悅,自美不已。就要到“選妝”了,還有小伙伴沒到,我暗嘆一聲,凝神細聽。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我向來喜歡這兩句,遠勝過“春秋亭外風雨暴”。陳妙常說:“怕春去留不住少年顏色”。楊貴妃說:“瞬息間,怕花老春無!。少女(年)心事,大抵是差不多的。小時候覺得十八歲很遙遠,上大學根本就是大人的事。然后二十五歲、三十歲、三十五歲,一眨眼就過去。最重要的是,薛湘靈完全沒有做好終身大事的準備,怎么能就這么嫁了呢?那就磨吧。換作我,真是怕伺候這樣的大小姐,折騰死人。劇本這么寫,這里誰演來都未免驕縱,不顯可愛。
“選妝”之后是“春秋亭”,場內(nèi)幾陣騷動不平,四下私語,富麗喜慶的轎簾剛一掀開,全場炸鍋。這段二六和流水唱得不是特別好,也許是多次聽過,也許是觀眾火上澆油,當晚竟覺得要溫軟些才對。身姿極為克制,水袖兩個花而已,這倒使我滿意!熬人嚳蕜侪偓帯敝笥瓉砭薮鬅o匹的鼓掌聲。多久沒在劇場聽過這么熱烈的喝彩了?此刻冷靜的我有些尷尬,有些不合時宜。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又有人遲到,于是暫時掙脫了群情熱烈的綁架,我走開了。
“歸寧遇水”。把人接進劇場,我索性站在大堂里電視屏幕前看了起來。熒屏過于曝光,洗掉了女神身影的顏色,近乎白描。出了會兒神,想了想趙先生的演法,畢竟電視看不清,還是走回了劇場,里面氣氛也冷卻了稍許。我們的傳統(tǒng)戲曲是這樣的,匆匆?guī)坠P交代掉劇情,薛湘靈做了母親,遇了洪災,家破人散,一場戲?qū)懲。自自在在沒看多久,不想差點掉下淚來,為她轉(zhuǎn)手將救命的粥轉(zhuǎn)贈他人,為她三番乞求胡婆要來看她。
見人落難,伸己援手。她自己也是過江的泥菩薩,這么做是出脫于貴族生活的慣性使然,是對更可憐的災民投以憐憫,也閃耀著人性本善的高貴。有鎧甲,就也有柔軟。瞬間六親俱不見,天地間只剩了你一人獨自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死不可怕,活著才恐懼,霧迷前途。張火丁的幾聲相求,哀音低回,太觸動你的淚腺。
青衣休笑我,今日正相親。到“花園”了,女神換了裝,當了保姆!翱炝丝炝恕,旁邊另一個男戲迷喃喃自語著。沒多久,臺上唱起了“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他滿足地閉著眼睛,點著頭打著拍子。我正想笑,卻在“淚濕衣襟”的時候聽怔了。臺上的聲音少了早前的煙火氣,如同提了股子氣來寫書法,落筆有致,氣韻從容!笆沼嗪蕖庇忠一氐礁鑴 堵鼉z·萊斯科》女主角死去的時刻,一絲善念如利刃,斬斷因緣,因緣斬斷。不及細想,已到了“朱樓找球”,一樣的回風舞雪,一樣的珠翠輝煌。有人左尋右覓,慢騰騰,晃悠悠,當作實寫來演。這樣一來就沒了意義,就是恣意地潑墨寫意才好看,如讀我心。接下來,命運的真相開始顯山露水,“三讓椅”里呂昆山夸張的表演數(shù)度撩撥觀眾的笑點,甚至有人叫出好來。這邊薛湘靈的唱腔固然好聽,我只無比期待“團圓”的到來,期待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終于,她又上來了,重新?lián)Q了衣衫,帶著些勇氣和欣喜。久別重逢的鎖麟囊足夠說明一切。一番解釋過后,“這才是今生難預料”,她邊唱邊移步換景地走著,旁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全場按著節(jié)奏鼓起了掌,我卻嫌這掌聲吵鬧,壓過了人聲。再看臺上,薛湘靈真是芳草搖曳,美儀無限。“狂飆暴雨都經(jīng)過,次第春風到吾廬”,福報不爽,天空依然蔚藍。
此時,劇院的舞臺又將上演別的戲碼。我深知當晚的集體膜拜絕非一個短暫的蜃景,我看過了什么都已失去了意義。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的人生曾經(jīng)照亮。
而臺上燈影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