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四百年來長演不衰,并且衍生出了不同的面貌——人們常用“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來形容其作品的多面性。其實莎翁筆下善變的角色又何止是哈姆雷特,比如他塑造的另一個悲劇角色麥克白,我總覺得其面目甚至比哈姆雷特還要詭譎曖昧。
今年有幸觀看了兩部有關“麥克白”的好戲,皆可以稱得上是離經叛道之作。一部是在紐約駐演多年的《Sleep No More》,截取了原著首尾兩處的殺戮情節(jié),活用了欲望、權力、貪婪、命運之類的關鍵詞,主體劇情卻和原著沒有太多關系,且表演手段大膽前衛(wèi),觀者如體驗了一把時尚的“密室逃脫”游戲。另一部則是剛剛結束了在國家大劇院首輪演出的《麥克白》,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監(jiān)制,中國導演黃盈執(zhí)導,敘事主線完全忠實于原著,臺詞只刪不改,濃縮為只有六七名演員、時長不足90分鐘的小劇場劇目,更重要的是,生生把一出冷酷嗜血的大悲劇,演繹成了笑料百出的諷刺喜劇,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
將莎士比亞的經典悲劇改頭換面成喜劇作品,并非沒有先例。比如湯姆·斯托帕的《羅森克蘭茨與吉爾德斯特恩已死》,把《哈姆雷特》中的敘事焦點平移到兩個龍?zhí)捉巧砩希瑥亩谷藗兛吹竭@一悲劇敘事中潛藏的荒誕性。黃盈對《麥克白》的處理與之類似,他將人們的注意力從對具體角色命運的關注拉伸開來,如同電影中的景別從特寫切換成中景,從而巧妙地削弱了附加于人物身上的崇高感,再去考察每個角色在事件進程中的騰轉挪移,所有的劇中人看起來都像是疲于奔命的小丑,被他們本已寫就的宿命操縱和戲弄。
亞里士多德對悲劇與喜劇的區(qū)別有一番深刻而精準的判斷,他說前者“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而后者“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壞的人”。這一版《麥克白》對人物形象所進行的演繹手法,似乎是對此說的趣味性實踐。我們讀莎士比亞所塑造的麥克白,總還是敬重其為一代梟雄的,他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雖出于對權力的貪念而犯下殺戮的罪孽,卻也因此備受精神的煎熬。但黃盈卻有意將其處理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這個麥克白一登場,便是個在鎂光燈下搔首弄姿的虛偽者,在他看似莊重的外表下,隱藏的卻是一個卑鄙且齷齪的靈魂。他同樣對于殺戮心生猶豫,也同樣被亡者的鬼魂攪得焦頭爛額,但這些不過是其怯懦的本性所產生的恐懼,與道德倫常無關。
不僅麥克白如此,劇中的每一個主要角色,如班柯和麥克德夫,同樣被如法炮制戴上了類型化的滑稽面具。他們表里不一,見風使舵,一切莊重嚴肅的臺詞都不過是華麗的偽裝,在表演者夸張的情緒轉換之間,呈現出一種漫畫般的效果。黃盈對于權力角逐的解讀,帶有一種似乎是傳承自話本小說的市井氣息,其對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揣摩,頗為符合鄉(xiāng)野民夫對深宮廟堂的虛構和演繹,這也使得全劇的整體基調帶有一種世俗氣息,足以將原著中所顯現的貴族氣質消解得蕩然無存。于是,當這樣一群粗鄙小人堂而皇之地大段誦讀著經典詩體臺詞的時候,莎士比亞越是刻意營造崇高悲劇情懷的段落,就越是顯得充滿戲謔意味。
不過,對于經典文本如此顛覆式的演繹,并非盡善盡美。由于二度創(chuàng)作與原著的邏輯相互背離,隨著情節(jié)的深入,二者漸行漸遠,但受制于臺詞和情節(jié)只刪不改的自我限制,難免出現敘事斷裂之處。尤其是臨近結尾,麥克白和麥克德夫必須要經歷一場命中注定的生死搏殺,但這兩個偽君子又如何能夠像英雄一般光明磊落地進行一場悲壯的戰(zhàn)斗?該劇顯然沒能自圓其說。換個角度來看,經典文本強大的不可違抗的力量,竟是如此令人望而興嘆。
正如創(chuàng)作者對于原著的改編處理是建立在對經典文本的精細研讀基礎上的,觀看者也必須對原著十分熟悉,才能夠領會改編的用意,捕捉到其中的喜劇意味。但是以我觀劇時所感受到的劇場氣氛來看,大多數觀眾似乎只會被一些帶有惡搞意味的噱頭激發(fā)出笑聲,那些與原著息息相關同時又處理得很是精妙的包袱,卻很難引發(fā)觀演共鳴。據說,這出戲不久前在日本利賀戲劇節(jié)上演出時,盡管臺詞說的是中文,但當地觀眾卻能準確無誤地在恰當的時候爆笑。我不得不說,中國觀眾的經典閱讀經驗,實在是有待提高的。
當然,一些意識相對保守的觀眾或許無法接受這樣的經典改編,畢竟在人們的傳統(tǒng)意識中,悲劇總是要比喜劇更高級一些。但是倘若我們能夠認同弗萊以四季的更替來劃分文學類型,既然秋天的悲劇屬于莎士比亞那個文藝復興的時代,那么在當下這個文化的冬天里,或許反倒是諷刺文學更應景一些。《麥克白》中有一段臺詞常被人傳抄:“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苯裉煸僮x這句話,我不由得想,這何嘗不也是莎士比亞留下的一句極富諷刺意味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