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女性命運的揭示(張彍)

　　從《徽州女人》到《徽州往事》，再加上《美人蕉》，即通稱的“徽州女人”三部曲，“再芬黃梅藝術劇院”和韓再芬在黃梅戲改革與創(chuàng)新的道路上一步 一個腳印，越走越扎實。從適應當代觀眾欣賞的角度來說，黃梅戲作為音樂唱腔不甚繁復的戲曲劇種，善于化歌劇、話劇等戲劇元素為己有，體現(xiàn)在這兩部“徽州女 人”的戲中是比較成功的�！痘罩萃�事》在舞臺設計、人物念白等方面，既有戲曲與話劇的融合，更有很多大膽、突破性的創(chuàng)新。就戲曲文本而言，兩部戲中的“女 人”由封建固守到自由獨立，實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不僅戲劇沖突有所加強，其劇作的思想境界亦有很大的提升。

　　《徽州女人》和《徽州往事》這兩部同屬徽州題材的系列作品既有相似之處，又有很大差異，而后者既是前者的某種延續(xù)，對于女性命運的理解和剖析，又呈現(xiàn)出思想的升華。

　　兩部戲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以女性為主角，把目光放在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揭示上，表現(xiàn)出舊時代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現(xiàn)實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引發(fā)人們對 婦女命運的深刻思考。無論對藝術家還是評論家而言，“女性”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對于女性的探討實際上是對人性的思考和探索。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歲月中，女 性始終是一個被遺忘被忽視被奴役被壓迫的無助群體，她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直處于沉默的狀態(tài)，不會也不被允許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和愿望。無論是錦衣玉食的 貴婦，還是饑寒交迫的貧女，無一不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絲毫沒有社會地位和獨立人格�！痘罩菖�人》中的“女人”連名字都沒有，便是劇作者獨具匠心的 安排：她只是一個符號。

　　從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這一角度來看，《徽州女人》中的“女人”和《徽州往事》中的舒香所遭受的悲慘境遇，都是由于單純的性別因素所帶來的 傷害；但如果從女性本身的主觀視角來看，“女人”和舒香在遭受不幸之后的態(tài)度和行為卻是截然不同的�！芭�人”在長久無望的等待中消磨了青春，連公婆都不忍 心讓她再空等下去，悉心為她找個好人家改嫁，可“女人”明知男人逃婚出走，卻還沉浸在自我編織的美好夢境中，仍然期盼——“到那天，我的夫君回家轉(zhuǎn)，你妻 我時刻守在你的身邊”，憧憬著傳統(tǒng)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生活。不難看出，“女人”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全身心地交付給丈夫，而這種交付正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 不二選擇�；�形的倫理道德使這種選擇既無奈又有一定程度的“自覺自愿”，這才是這個角色以及她所代表的千千萬萬個舊中國婦女的真正可悲之處。而到了《徽州 往事》，人物的心理和行為都發(fā)生了變化。舒香同樣是一位矜持守禮、潔身自好的傳統(tǒng)女性。最初，她也時刻以封建道德標準來要求自己，這從劇中的很多情節(jié)上都 能夠得到印證，比如在序幕中，老更夫深夜送信，舒香沒有下樓開門，而是從樓上垂下一個吊籃，讓老更夫把信放在里面。這一細節(jié)的設計，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位端莊 持重的保守女性形象。 但與“女人”不同的是，舒香并非一味地被動退讓，而是在關鍵時刻作出自主的選擇。在等待無望后，面臨含冤入獄的危險，她勇敢地離家逃難；得知丈夫死亡的 “確鑿”消息后，又艱難地作出了改嫁的決定。這都是舒香較“女人”進步的一面，也使《徽州往事》不僅僅作為《徽州女人》同類題材的簡單延續(xù)，而是更符合 “這一個”人物的真實性，也契合了時下觀眾的審美心理。

　　無論《徽州女人》還是《徽州往事》，其主角的命運都沒有逃過“等待”二字�！芭�人”在成親當日就得知丈夫離家出走的消息，卻心甘情愿地侍奉公 婆、操持家務，在虛妄和期盼中等待了大半生，雖然最終等來了離家35年的丈夫，可他已在外娶妻生子，“女人”的美好期盼終成鏡花水月�！痘罩萃�事》中的舒 香也有類似經(jīng)歷，但她的“等待”更加曲折離奇。新婚60天后丈夫汪言驊外出經(jīng)商一去10年，就在舒香接到汪即將回家的書信時，滿心歡喜的她等來的卻是一具 棺材，強忍悲痛辦完喪事又被官兵抓去頂罪。在押解途中，舒香憑借自己的智慧和膽識逃過一劫，后來經(jīng)羅有光搭救，做了羅的填房才暫得平安。幾年后“已死”的 汪言驊突然回來，面對兩個男人的“雍容揖讓”，舒香憤然離家出走。

　　同樣是等待，為什么“女人”等待的結(jié)果如一潭死水，而舒香等待的結(jié)果卻掀起了狂濤巨瀾？從客觀上來看，這與她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有很大 關系�！芭�人”雖獨守空房但生活平靜，沒有受到外界的打攪和干預，所以她可以靜靜地等、長久地等；而舒香所處的時代卻充滿了官患匪患，不允許她平淡安謐地 生活下去。由此看來，舒香比“女人”更具備出走的條件�！痘罩菖�人》中的丈夫是個讀書人，而“女人”卻大字不識，連丈夫的書信都看不了。從女性解放的角度 來看，“女人”們應該勇敢反抗，尋求新的生活和幸福，但她們卻無一例外都選擇了默默等待，哪怕等來的是丈夫帶著另娶的妻子回來，也可以強顏歡笑地迎接新 人，表現(xiàn)出寬容大度的一面。之所以這樣，缺少覺醒意識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女人”們沒有獲得經(jīng)濟的獨立和自主生存的能力。她們即便出走，其結(jié) 果也如魯迅所言，“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與“女人”不同，《徽州往事》中的舒香不僅識文斷字，而且頗具經(jīng)濟頭腦和管理才能，在丈夫離家 經(jīng)商的10年里，她把一個大家庭管理得井然有序。這在劇中多有體現(xiàn)，最典型的莫過于那場精彩的“算盤舞”。新年將至，賬房先生向舒香報賬，熱烈詼諧的“算 盤舞”不僅體現(xiàn)出女主人公與丈夫即將久別重逢的喜悅，更從側(cè)面展示了舒香的精明能干和持家有方。正是因為她具備這樣的才干和頭腦，才沒有像“女人”一樣苦 等半生而毫無反抗意識，更不會像傳統(tǒng)戲曲中的貞潔烈女們一樣或自殺或出家，兩個男人的“禮讓”令她羞憤交加又沉痛不已，她毅然選擇出走并發(fā)出了“生命禮教 誰更強……女人一生為誰忙？”的慨嘆�？梢哉f，舒香的這一走，宣告了一個傳統(tǒng)女性的真正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