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逆勢生長——
今天,為何依然需要戲劇
“如果安提戈涅沒有無悔赴死,而是‘悔罪’,我們今天就不會坐在劇院里。悲劇教給我們一堂課:生命的意義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英國當代戲劇家愛德華·邦德
2013年,在柏林觀看戲劇的人數是330萬,在德國觀看戲劇的人數是3400萬,超出了現場觀看足球比賽的觀眾人數;2013年,在中國演出市場整體縮水的背景下,觀看戲劇的人數逆勢生長,戲劇票房7.4億元,同比增長6.5%?梢哉f明戲劇凝聚力的數字還有許多,我想探求的,是數字背后,究竟是什么驅動人們不斷地在劇場中創(chuàng)造,又是什么驅動著更多的人觀看戲劇——戲劇,這一誕生于古希臘時期的藝術,為什么在今天依然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們在劇場里尋找什么
這或許可以從戲劇的源頭尋求答案。戲劇的起源說有很多種,說古希臘悲劇標志著西方戲劇的誕生,幾無爭議。那么,悲劇何為?翻閱研究古希臘悲劇的原點性著作《詩學》,亞里士多德使用的核心詞是“卡塔西斯”,我國古希臘研究專家羅念生將此闡釋為“陶冶”,美學家朱光潛理解為“凈化”。當時間的鐘擺步入21世紀,在習慣了用效益與效率作為度量衡的時代,戲劇的價值被價格籠罩:戲劇被納入新興的文化產業(yè),成為城市的經濟增長點。這只是今天我們需要戲劇的原因之一。最根本的,依然是人類靈魂對“卡塔西斯”的需求;戲劇,是人類社會自我凈化的本能的產物。越是在追逐有形與無形的利潤的時代,人們越是需要心靈的休憩與自;越是在以利益的分配構建人際關系的社會,越是需要一個公共空間,讓人與人的靈魂相見并交談——戲劇的不可或缺性與永恒性正在于此,它是不同時代共有的減震器,是不同種族不同國籍的人共有的精神故鄉(xiāng)。
托比亞斯·費特,世界著名的德國邵賓納劇院的副院長,用“遇見”概括他對戲劇的理解。遇見什么?演員遇見角色,觀眾遇見演員,觀眾遇見觀眾,每個置身劇場的人遇見自己……戲劇,是一個“場”,人們在這里真正地“看見”,看見自己置身的時代,看見父輩曾經的跋涉,看見從他人故事中漸漸浮現出的那個自己;人們也在這里真正地“聽見”,聽見角色,聽見演員,聽見自己,聽見鄰座的陌生觀眾,聽見整個劇場里正在進行著的無聲而又深情的對談。這就是戲劇的魅力。
中國戲劇何時頂破幕墻
作為具有當代性的劇場藝術,戲劇走進中國的歷史百年有余。印刻著當代中國人精神歷程的戲劇,開始于改革開放前后,如劉樹綱編劇的《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以及徐曉鐘導演的《桑樹坪紀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見證了中國當代劇場第一次繁榮,涌現了一批流傳至今的劇目,比如《哈姆雷特1990》《戀愛的犀!贰渡缊觥返鹊,同時塑造了三代戲劇人。而進入新世紀以來,戲劇的商業(yè)性日漸活躍,創(chuàng)造性常年疲軟。放眼作為原創(chuàng)戲劇孵化器的各個劇院,除北京、上海等幾家主要劇院外,許多專業(yè)院團似乎多年來處于創(chuàng)作的“淡季”。而幾家主要的劇院,雖保持每年一定數量的演出場次,但多年來在創(chuàng)作上鮮見突破,口碑上佳的戲劇作品,多是經由國內幾個民辦戲劇節(jié)邀請而來的國外劇目——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的戲劇創(chuàng)作有如被看不見的玻璃幕墻所困,若要上一個大臺階,需要結合自身生長的力量和外界的機制保障,以合力頂破這幕墻——怎么做?
前不久,由中國戲劇文化管理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主辦的“國際院團管理大師班”,為國內外院團搭建了新的平臺。全盤照搬他人經驗,或許水土不服,但幾家國際一流劇院在藝術創(chuàng)作機制與管理上的相似性,值得我們思考。
首先,是藝術總監(jiān)制。這幾大國際劇院雖然藝術追求不同、歷史長短不同,但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這一創(chuàng)作機制。作為劇院藝術創(chuàng)作的核心人物與決策者,從劇院藝術風格的確立與拓展,到具體每一年演出季的安排、每一部戲的創(chuàng)作與完善,都由這位藝術總監(jiān)決定。邵賓納劇院藝術風格的奠定者就是它的第一任藝術總監(jiān),德國戲劇家彼得·斯泰因:注重對劇本的精確解讀、對傳統(tǒng)文本的當代闡釋。今天這家劇院對戲劇語言的大膽探索與實驗,則體現出現任藝術總監(jiān)、歐洲當代戲劇導演大家托馬斯·奧斯特馬雅的影響與追求。從這個角度說,藝術總監(jiān)就是一個劇院的靈魂。焦菊隱之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具有這樣的價值與意義,遺憾的是受時代所限,這位戲劇家的探索止步于開始。這之后,我們長久以來缺少可以引領并塑造劇院藝術風格的戲劇家,或者說,曾經擁有而錯過。沒有藝術上的領軍人物,劇院的創(chuàng)作弱化為一個個藝術水準參差不齊的個體創(chuàng)作。
與藝術總監(jiān)的“不可撼動”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劇院人員的流動性。蘇格蘭國家劇院一共43個人,每年推出新劇目20—25部;邵賓納劇院常駐創(chuàng)作人員29人,每年新創(chuàng)劇目30部。這在我們看來幾乎是奇跡。但要知道,這些劇院外聘人員的數量非常可觀。比如蘇格蘭國家劇院在去年的演出季中臨時聘請500名演員、600名技術人員,既為劇團注入新鮮血液,又減少人員冗雜帶來的管理和成本負擔。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是這些劇院對自身孵化功能的重視,以及這一點背后的“劇院—導演—其他創(chuàng)作人才”在藝術上的“平等意識”。2013年,德語地區(qū)共創(chuàng)造新劇目1000余部;英國國家劇院一家劇院在50年中創(chuàng)作了800部劇目,這其中有許多是在劇院藝術總監(jiān)、戲劇顧問與新作開發(fā)部門的指導下,在專為孵化創(chuàng)意而設置的“實驗室”里“研發(fā)”出來的。近年來為國際劇壇矚目與致敬的《戰(zhàn)馬》,就是這樣誕生的:最初的主角戰(zhàn)馬喬伊,并不是今天人們所見到的“高頭大馬”,而是兩個演員肩膀上的一架木頭梯子——是在“實驗室”,在漫長的時間里,英國和南非的合作者一點點將頭腦中的舞臺奇觀變成了現實。這種創(chuàng)作機制在國外很普遍:劇院出藝術指導,凝聚劇院內外的創(chuàng)作力量,同時進行多個新戲的探索與發(fā)展,允許失敗,允許推翻重來,然后看最終能孵化出什么作品。我們缺少這種導表演、劇院內外共同開發(fā)新戲的機制與骨子里的合作意識。
歐洲劇壇同樣面臨缺少新劇本的問題,其每年的新作中有相當的比例是當代人對古典劇本的重譯與復排。這其中的關鍵,是面對經典文本與保留劇目的態(tài)度。如前所述,今天我們依然需要戲劇,說到底,是因為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與自己相關——這就是劇場藝術內在的當代性。面對經典文本,重要的是呈現它與當代的關聯,表達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與情感,這也是真正偉大的戲劇經典自身就具備的無限的可闡發(fā)性。
面對保留劇目同樣需要這種當代意識。與此時此地沒有呼應的保留劇目,不如暫時封存。雖然都以演員的表演為核心,戲劇畢竟不同于戲曲:觀眾習慣于從戲曲表演的高超技藝中獲得滿足,所謂主題并不重要,這也是為什么相較于整本大戲,濃縮了演員技藝的戲曲折子戲更加經久不衰,而對于戲劇,直接打動觀眾內心的,卻正是它思想的力量。政府資助無論多寡,首先撥向創(chuàng)作;劇院自身創(chuàng)造的利潤,也首先拿出一部分用于新一輪的創(chuàng)作,是眾優(yōu)秀劇院的另一個相同之處。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國戲劇界與國際同行的交流與合作,正在拓展與深化:到國外劇院學習,與國外劇院聯合制作,乃至建立長期合作的戰(zhàn)略關系。雖有許多有待完善之處,中國戲劇正在蓬勃地發(fā)展,更不用說生機勃發(fā)的大時代對中國的戲劇創(chuàng)作而言,是怎樣的沃土。戲劇在中國是成長中的少年,一位令人充滿期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