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友追憶作家賈大山：為人沒有架子 作品很接地氣

http://taihexuan.com 2014年04月20日22:13 來源：成都商報

　　不久前，已故河北作家賈大山的知名度可能局限于文學(xué)圈內(nèi)�！豆饷魅請蟆纷罱�刊登國家主席習(xí)近平憶作家賈大山的舊文《憶大山》后(成都商報曾報道)，賈大山進入公眾視野一時成為熱議對象。日前，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賈大山小說精選集》，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作序推薦。賈大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的文學(xué)作品為何受到文學(xué)圈作家關(guān)注推薦？昨日，成都商報記者獨家采訪賈大山兒子賈永輝、學(xué)生康志剛，為讀者展現(xiàn)生活中的賈大山和賈大山文學(xué)作品。

　　16年前，習(xí)近平撰文《憶大山》，講述了他在河北正定任職時，和當(dāng)?shù)刈骷屹Z大山交往的點點滴滴。這一年是1998年，賈大山去世一周年。

　　16年后，石家莊市作協(xié)副主席康志剛在個人博客發(fā)出這篇封存已久的文章。隨即文章被《光明日報》轉(zhuǎn)載，賈大山也重新進入公眾視野。日前，作家出版社收集了賈大山生前創(chuàng)作的40多篇小說，整理成這本《賈大山小說精選集》出版，這位作家的作品也將重現(xiàn)光芒。

　　賈大山的學(xué)生

　　石家莊市作協(xié)副主席康志剛

　　“為人沒有架子，對文學(xué)很嚴(yán)謹(jǐn)”

　　石家莊市作協(xié)副主席康志剛是賈大山多年老友，在康志剛看來，賈大山和他亦師亦友，“正是賈先生領(lǐng)我進了文學(xué)這扇門。”

　　和賈大山見面時，康志剛是個20出頭的小伙子，在正定縣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而賈大山已接近40歲，是縣文化局局長，更是當(dāng)時全國知名的作家。1983年初冬，愛好文學(xué)的康志剛帶著自己的作品去縣文化局拜訪賈大山，那次見面，賈大山?jīng)]有任何架子，和康志剛聊了十多分鐘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讓他把稿子留在辦公室。一個月后，康志剛從縣文化館得知，他的作品發(fā)表了，賈大山還表揚說“這個小伙子很有藝術(shù)靈性�！�

　　第二次見面時，康志剛又帶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這里，有片小樹林》找到賈大山，在他的指點下，這篇作品修改了六遍，“通過這次修改，我有些明白了怎樣才能寫出好文章。”后來，這篇小說刊發(fā)到了《河北文學(xué)》雜志上。

　　“老師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很嚴(yán)謹(jǐn)，他常要求我們，如果作品沒有內(nèi)涵、沒有好的結(jié)局和好的構(gòu)思，那就不要發(fā)表�！笨抵緞偦貞洠�大概在1984年，文學(xué)刊物《長城》預(yù)告，下一期有賈大山的中篇小說《鐘》，“老師主要寫短篇小說，這篇中篇小說，也讓我們這些文學(xué)愛好者很期待�！比欢�，讓康志剛驚訝的是，當(dāng)拿到新一期《長城》時，翻遍整本雜志，并沒有賈大山的《鐘》，后來康志剛才得知，老師在反復(fù)修改時，覺得作品的水平不夠，臨出版時，又讓編輯把稿件撤下來了。

　　賈大山去世后，康志剛在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上世紀(jì)80年代差一點就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鐘》，仔細(xì)閱讀下來，康志剛認(rèn)為這絕對是一篇佳作，然而，因為老師的嚴(yán)格要求，在他去世之前都沒有發(fā)表。讓康志剛遺憾的是，因為過去了20多年，文稿少了一頁。之后，康志剛和朋友將賈大山的這篇小說以及其他作品整理成冊出版。

　　賈大山

　　1964年，賈大山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西慈亭村插隊務(wù)農(nóng)，他把這些生活體驗都融入創(chuàng)作中。他發(fā)表的文章，引起正定縣文化館老館長的注意。1971年，賈大山被調(diào)到文化館做臨時工，開始了戲曲小說的創(chuàng)作。1978年，賈大山的小說《取經(jīng)》獲得首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此后，他又創(chuàng)作了《花市》《夢莊紀(jì)事》等作品，也多次獲獎，《花市》還被收入中學(xué)語文課本。

　　賈大山的兒子

　　賈永輝

　　“爸爸愛交朋友，作品很接地氣”

　　受父親的影響，賈大山的兒子賈永輝也熱愛文學(xué)，如今，47歲的賈永輝還在正定圖書館上班。賈永輝說，父親能寫出好作品，是因為他愛交朋友。這些朋友里，不光有文化圈的，還有不少普通老百姓。他們常常在一起聊天，“父親從他們那里討生活，他們從父親那里討智慧”。所以，在賈大山許多小說里，盡是鮮活生動的市井百態(tài)，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比較接地氣。

　　在賈永輝記憶中，父親很嚴(yán)厲，但他們兩兄弟，并沒挨過父親的打，最厲害的體罰是讓他們站窗臺，一邊站著一邊反思自己的錯誤。賈大山的朋友多，家里也成了朋友日常聚會最多的地方，賈永輝還記得，每年正月，父親會把他的幾位朋友召集到家里坐一坐，自己親手做幾道正定風(fēng)味的菜，比如米粉肉、芙蓉雞、醬牛肉等。“父親沒有任何架子�！辟Z永輝回憶，父親那時盡管是縣文化局局長，但從不擺架子，有很多農(nóng)民作者找到他請教，他也是在家里和別人聊天吃飯，就像他的作品一樣，彌漫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

　　賈永輝告訴成都商報記者，賈大山生前身體并不太好，經(jīng)常感冒，他一旦感冒，說得最多的就是讓身邊的人一定要保重身體。1996年，處于癌癥晚期的賈大山胸部經(jīng)常疼，整個人疼起來時，臉上豆大的汗珠，整個臉都是蠟黃的，人也被病魔折磨得非常瘦。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賈大山還讓賈永輝和妻子買來一個硬紙夾，躺在病床上寫小說，“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假如他的病能好的話，說什么也得創(chuàng)作一部好中篇�！�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為其作序

　　天籟之聲，隱于大山

　　《賈大山小說精選集》最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家鐵凝以一篇6000余字文章《天籟之聲，隱于大山》為該書代序，并回憶了和賈大山的交往經(jīng)歷，從初見的那頓飯到對重病中賈大山的探望談開。

　　“賈大山是河北省新時期第一位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家。1980年，他在短篇小說《取經(jīng)》獲獎之后到北京中國作協(xié)文學(xué)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期間，正在文壇惹人注目。那時還聽說日本有個‘二賈研究會’，專門研究賈平凹和賈大山的創(chuàng)作。消息是否準(zhǔn)確我不曾核實，但已足見賈大山當(dāng)時的熱鬧景象。”鐵凝在序《天籟之聲，隱于大山》中的第一段這樣寫道。

　　隨即，鐵凝回憶了第一次和賈大山打交道，當(dāng)時她作為一個文學(xué)雜志的小說編輯，很自然地想到找賈大山約稿�！昂孟袷�1981年的早春，我乘長途汽車來到正定縣，在他工作的縣文化館見到了他。已近中午，賈大山跟我沒說幾句話就領(lǐng)我回家吃飯。我沒有推辭，盡管我與他并不熟。“

　　鐵凝來到賈大山的家，“那是一座安靜的狹長小院，屋內(nèi)的家具不多，就像我見過的許多縣城里的居民家庭一樣，但處處整潔。”鐵凝回憶，賈大山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他家好幾代都是貧下中農(nóng)�！叭缓笏�就親自為我操持午飯，燒雞和油炸馃子都是現(xiàn)成的，他只上灶做了一個菠菜雞蛋湯。這道湯所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因為大山做湯時程序的嚴(yán)格和那成色的精美。做時，他先將打好的雞蛋潑入滾開的鍋內(nèi)，再把菠菜撒進鍋，待湯稍沸鍋即離火。這樣菠菜翠綠，蛋花散得地道。至今我還記得他站在爐前打蛋、撒菜時那瀟灑、細(xì)致的手勢。后來他的溫和嫻靜的妻子下班回來了，兒子們也放學(xué)回來了。賈大山陪我在里屋用餐，妻兒吃飯卻在外屋。這使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賈大山是家中的絕對權(quán)威，還告訴我妻兒與這“權(quán)威”配合得是如何的默契。甚至有人把這默契加些演義，說賈大山召喚妻兒時就在里屋敲墻，上茶、送煙、添飯都有特定的敲法。我和賈大山在里屋吃飯沒有看見他敲墻，似乎還覺出幾分缺欠。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賈大山有一個穩(wěn)定、安寧的家庭，妻子與他同心同德。那一次我沒有組到賈大山的稿子，但這并不妨礙賈大山給我留下的初步印象，這是一個寬厚、善良，又藏有智慧的狡黠和謀略，與鄉(xiāng)村有著難以分割的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他嘴闊眉黑，面若重棗，神情的持重多于活躍。”

　　“1995年秋天，得知大山生了重病，我去正定看他。路上想著，大山不會有太重的病。他家庭幸福，生活規(guī)律，深居簡出，善以待人，他這樣的人何以會生重��？當(dāng)我在這個秋天見到他時，他已是食道癌(前期)手術(shù)后的大山了�！辫F凝筆下的賈大山在病中時，眼睛卻是明亮的：“他形容憔悴，白發(fā)很長，蜷縮在床上，聲音喑啞且不停地咳嗽。疾病改變了他的形象，他這時的樣子會使任何一個熟識從前的他的人難過。只有他的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雙能洞察世事的眼：狹長的，明亮的。正是這雙閃著超常光亮的眼使賈大山不同于一般的重病者，它鼓舞大山自己，也讓他的朋友們看到一些希望。那天我的不期而至使大山感到高興，他盡可能顯得輕快地從床上坐起來跟我說話，并掀開夾被讓我看他那驟然消瘦的小腿———‘跟狗腿一樣啊’，他說，他到這時也沒忘幽默。我說了些鼓勵他安心養(yǎng)病的話，他也流露了許多對健康的渴望�？吹贸鲞@種渴望非常強烈，致使我覺得自己的勸慰是如此蒼白，因為我沒有像大山這樣痛苦地病過，我其實不知道什么叫健康。”

　　此外，鐵凝還寫道：“賈大山仿佛不太看重文壇對他的注意與否。河北省曾經(jīng)專門為他召開過作品討論會，但是他卻沒參加。問他為什么，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說發(fā)表時他也不在乎大報名刊，寫了小說壓在褥子底下，誰要就由誰拿去�！薄百Z大山發(fā)表過五十多篇小說，生前沒有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在20世紀(jì)90年代已不能說是當(dāng)紅作家。但他卻不斷被外省文友們打聽詢問。在‘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十天’的當(dāng)今文壇，這種不斷地被打聽已經(jīng)證明了賈大山作品留給人的印象之深�！�

　　在賈永輝回憶中，父親從不擺架子，有很多農(nóng)民作者找到他請教，他也是在家里和別人聊天吃飯，就像他的作品一樣，彌漫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成都商報特別選了一篇賈大山的代表作，為讀者展現(xiàn)他貼近生活的文風(fēng)。

　　賈大山作品《花生》

　　小時候，我特別愛吃花生。街上買的五香花生、鹵煮花生，我不愛吃，因為它們是“五香”的、“鹵煮”的。我愛吃炒花生。那種花生不放作料，也不做過細(xì)的加工，那才是花生的真味。

　　然而這種花生，城里很少見賣。只有在冬天的晚上，城外的一些小販，挎著竹籃進城叫賣：

　　“大花生，又香又脆的大花生……”

　　那誘人的叫賣聲，弄得我睡不著覺。父親便去叫住小販，買一些給我吃。晚上吃了，早起還滿口的清香。

　　也許是從小就愛吃花生的緣故吧，我二十一歲上，縣里動員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插隊時，我愉快地報了名，來到全縣有名的“花生之鄉(xiāng)”———夢莊。

　　我們來到夢莊，正是收獲花生的季節(jié)。隊長肩上背著一個小閨女，領(lǐng)我們安置好了住處，對我們說：“今天晚上招待招待你們�！�

　　“怎么招待？”我們問。

　　“你們城里人，愛吃山藥，燜一鍋山藥吃吧？”

　　“不，”我說，“我們城里人，愛吃花生�！�

　　“對，吃花生，吃花生�！蓖�伴們都說。

　　“吃花生，吃花生�！毙￠|女拍打著他的光頭，也說。

　　“哎呀，那可是國家的油料呀……”隊長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終于說，“行，吃花生就吃花生�！�

　　隊長三十來歲，人很老誠，也很溫和。不論做什么事情，他的肩上總是背著那個小閨女。那閨女有五六歲，生得又瘦又黃，像只小貓。房東大娘告訴我，隊長十分嬌愛這個閨女，她是在他肩上長大的。

　　晚上，隊長背著閨女，來到我們的住處。保管員也來了，背著一筐花生和一布袋頭沙子。我們點著火，他先把沙子放到鍋里，然后再放花生。他說，炒花生，其實不是靠炒，而是靠沙子“暖”熟的。如果不放沙子，干炒，花生就會外煳里生，不好看，也不好吃。

　　花生炒好了，放在一個簸箕里，我們坐在炕上吃起來。那閨女坐在我們當(dāng)中，眼睛盯著簸箕，兩只小手很像脫粒機。

　　那花生粒大色白，又香又脆，實在好吃。我們一邊吃著，不由得贊美起這里的土地。隊長聽了很高興，說是村北的河灘里，最適合種花生了，又得光，又得氣，又不生地蛆。早先，花生一下來，家家都要收拾一個倉房，房頂上鑿一個洞；收獲的花生曬在房上，曬干了，就往那洞里灌。一家藏多少花生？自己也說不清。

　　正談得高興，“哇”的一聲，那閨女突然哭起來。我很奇怪，趕忙揀了一顆花生，哄她說：“別哭，吃吧，給你一顆大的�！�

　　哄不下，仍然哭。

　　“你怎么了？”我問。

　　她撇著小嘴兒，眼巴巴地望著簸箕說：

　　“我吃飽了，簸箕里還有……”

　　我心里一沉，再也吃不下去了。平時，夢莊對于這個閨女，是太刻薄了吧？

　　那年，花生豐收了，隊里的房上、場里，堆滿了花生。我一看見那一堆堆、一片片的花生，不由就想起了閨女那眼巴巴、淚汪汪的模樣。一天，我問隊長：隊長，今年能不能分些花生？”

　　他說：“社員們不分�！�

　　“我們呢？”

　　“你們還吃油不？”

　　“吃呀�！�

　　“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

　　和社員們一樣，我們每人分了一斤二兩花生油，沒有分到花生。

　　第二年春天，點播花生的時候，隊長給我分配了一個特殊的任務(wù)。上工后，他讓社員們站在地頭上，誰也不準(zhǔn)下地，然后讓我和保管員拉上小車，帶上笸籮，到三里以外的一個鎮(zhèn)子上買炸油條去。買回油條，他對社員們說：“吃，隨便吃�！背酝暧蜅l，才準(zhǔn)下地。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說：“你算算，吃一斤油條四毛六分錢，吃一斤花生種子多少錢？再說，花生是國家的油料呀！”

　　“這個辦法是你發(fā)明的？”我問。

　　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這樣做了，他還不放心。收工時，他讓我站在地頭上，摸社員們的口袋。我不干，他說我初來乍到，沒有私情，最適合做這項工作。

　　社員們真好，他們排成一隊，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面前，乍起胳膊讓我摸，誰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飯，忽然聽到東南方向有一個女人的哭聲。正想出門去看，我的同伴跑來了，氣喘吁吁地說：“快走，快走！”

　　“哪里去？”

　　“隊長的閨女死了！”

　　我一震，忙問：“怎么死的？”

　　同伴說，隊長收工回去，看見閨女正在灶火前面燒花生吃。一問，原來是他媳婦收工時，偷偷帶回一把。隊長認(rèn)為娘兒倆的行為，敗壞了他的名譽，一巴掌打在閨女的臉上。閨女“哇”的一聲，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顆花生豆卡在她的氣管里。

　　隊長家的院里，放著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周圍立著幾個鄉(xiāng)親。隊長夫婦不忍看閨女出門，躲在屋里低聲哭泣。黑暗中，誰說：

　　“釘蓋吧？”

　　“釘吧�！�

　　正要釘蓋，“等等�！遍|女的姥姥拐著小腳，從廚房屋里走出來。她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攥了一把鍋灰，俯身把那鍋灰抹在閨女的臉上……

　　“你，你這是干什么？”我把她一搡，憤怒地說。

　　她也流著淚說：

　　“這閨女是短命鬼兒。這么一抹，她就不認(rèn)識咱了，咱也不認(rèn)識她了，免得她再往這里轉(zhuǎn)生�！�

　　那天黑夜，我提著一盞馬燈，鄉(xiāng)親們抬著那只小木匣子，把一個早逝的、不許再“轉(zhuǎn)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崗上。

　　一連幾天，隊長就像瘋了一樣，不定什么時候，猛地吼一聲：“我瞞產(chǎn)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離開夢莊，一�；ㄉ�也沒私分過。 (夢莊紀(jì)事之一 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