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具有豐富的多義性，契訶夫就是一位擅于制造這種效果的語言大師。我們看他的戲劇《櫻桃園》，沒有辦法 簡單地揣測出他對女莊園主的態(tài)度；或者讀他的小說《套中人》，以為那個奴性十足的可憐蟲是應(yīng)該被嘲笑的，殊不知我們這種嘲笑背后的冷漠，也許才是作家真正 想要批判的。戲劇工作者能夠遇上契訶夫，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因為其文本的多義性，提供了廣闊的再度創(chuàng)作空間。白俄羅斯楊卡·庫帕拉國家模范劇院來京演 出的音樂話劇《婚禮》，就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在契訶夫的作品表中，《婚禮》算不得經(jīng)典之作。劇中，貪財圖利的當鋪估價員與下等文官家的 女兒舉行婚禮，丈母娘花錢雇來一位冒牌將軍撐門面，結(jié)果婚禮卻被攪得索然無味。這一獨幕輕松喜劇創(chuàng)作于1889年末，其情節(jié)取材自作者發(fā)表于1884年的 兩部短篇小說《貪圖錢財?shù)幕橐觥泛汀队袑④娮隹偷幕槎Y》。其中，《貪圖錢財?shù)幕橐觥酚袀�副標題，叫做“共有兩卷的長篇小說”，不過劇作家只將第一卷的內(nèi)容 搬到了劇本的前半部分中，而《有將軍做客的婚禮》則構(gòu)成了劇本的后半部分。我們無從揣測契訶夫是基于何種考慮將這兩個故事合二為一的，也許貪圖錢財?shù)呐��?和丈母娘的確干得出花錢雇人撐門面的可笑行徑。

　　將楊卡·庫帕拉國家模范劇院的創(chuàng)作者對該劇的演繹，與作品的流轉(zhuǎn)過程放在一起討論，二者 頗有幾分契合之處。在當代白俄羅斯藝術(shù)家的二度創(chuàng)作下，全劇似乎重新被拆分成了兩個主題，并且在前后風格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演出的前半部分，更像是一出 實驗意味頗濃的先鋒音樂劇，在應(yīng)接不暇的插科打諢中，原劇本中的臺詞幾乎被徹底肢解開來，變成了雜亂交響樂中的人聲樂器。這些藝術(shù)家顯然深刻地意識到了契 訶夫作品的多義性，他們不惜安排三組演員扮演同一對配角，以不同的語氣和情緒反復念出同一段對白，由此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戲劇效果。這一手段確實提供了文本 的多重解讀，但其弊端是劇情在反復的過程中遲滯不前，反而削弱了主題。

　　當冒牌將軍終于登場的時候，演出風格似乎又回歸到傳統(tǒng)的戲劇語境 中來，其劇情也似乎更接近于小說原作。比如，冒牌將軍出場的時候，展示在觀眾面前的是個“矮小而仿佛生了銹的老人”，這句話出自小說，而劇本當中則沒有這 樣的提示詞。并且，和小說中的敘述視角一樣，“將軍”成了全劇的焦點所在，他像個當仁不讓的主角，嘮嘮叨叨地說著大段枯燥的臺詞，并且讓這種乏味的氣氛從 舞臺上一直蔓延到觀眾席中。事實上，在劇本中出現(xiàn)的“將軍”，更像是一件滑稽的道具，其善惡屬性是無從分辨的；而在小說中，由于有著必要的背景鋪墊，“將 軍”被塑造成一個對過去懷有美好回憶的孤獨老者形象，盡管他最終遭受屈辱，卻是令人產(chǎn)生憐憫之情。當代戲劇工作者應(yīng)該是更傾向于小說中的描述，當“將軍” 退場時，他們安排一個天使給他慰藉，與他挽手同行，那天使便是新娘。

　　我們終于提到了新娘，這個全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卻又最易被遺忘的角 色。在契訶夫的筆下，無論是小說還是劇本中，新娘都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在小說中，他對新娘的評價只有一句頗為諷刺的話：“臉上流露出各種美德，唯獨缺 少一種，就是思考能力�！痹趧”局校�這位新娘僅有的臺詞同樣透露出一種庸俗的氣質(zhì)。但是在舞臺上，扮演新娘的女演員卻仿佛一位絕望的智者，她固然可以偽裝 出世俗的笑容，說出愚蠢的臺詞，但更多的時候，她卻如同被人遺忘的無法呼吸的金魚，在喧囂的人群中緩步穿行。有時她終于握住了麥克風，卻因為沒有臺詞而被 剝奪了表達的權(quán)利，只能徒勞地發(fā)出無意義的語匯，面帶痛苦的神情。她終于疲憊了。在“將軍”喋喋不休地回憶從前的時候，她遠離人群，癱坐在幕布之外的椅子 上，和觀眾從同樣的視角長時間地注視著舞臺中間發(fā)生的一切。她是舞臺上的在場者，卻是世俗鬧劇的缺席者。那里不需要她，而她也不屬于那里。

　　值 得一提的是，在劇中飾演新娘一角的季娜伊達·祖布科娃，如今已是古稀老人，比飾演新郎的伊格爾·吉尼索夫年長約二十歲，倒是與飾演“將軍”的根納季·奧夫 相尼科夫是同齡人。因此，當身著圣潔婚紗的新娘挽著身著軍禮服的“將軍”轉(zhuǎn)身離去時，令人聯(lián)想到的似乎是對舊時代的貴族精神的緬懷。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楊 卡·庫帕拉國家模范劇院對契訶夫作品的演繹，的確是具有一種顛覆意義了。

　　周健森，青年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