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
這是一篇中篇小說的開頭,小說的題目叫《漫水》,刊發(fā)于《文學界?湖南文學》2012年第1期。若是把小說作者的姓名隱去,估計很少有人會想得到,它竟然出自王躍文之手。原因在于,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王躍文主要以官場小說聞名于世,是官場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與集大成者。這次寫作《漫水》,他卻有意離開自己扎根頗深的寫作根據(jù)地,不寫官場上的情態(tài),而是寫一個小地方的事事物物。
對于一個有著眾多讀者并且頗受批評界肯定的作家來說,這種轉變,有值得注意的一面。若是借用文學史的視野和方法來進行類型劃分的話,《漫水》顯然屬于鄉(xiāng)土小說。也許是因為從官場小說到鄉(xiāng)土小說的跨度比較大,有個別據(jù)說過去很喜歡王躍文的讀者在讀了《漫水》后“悲憤不已”,遂對王躍文大失所望。事實上,從為世人所熟知的《國畫》、《蒼黃》等官場小說到《漫水》這樣的鄉(xiāng)土小說,有一條隱秘的精神通道,正如謝有順所指出的,王躍文的成功,“其實不在于他寫了官場,而在于他寫官場卻跳出了官場俗套的權力爭斗、政治黑幕,把著力點放在了人性、人情上面。因此,與其說他寫的是官場小說,還不如說他寫的是人情小說……《國畫》、《西州月》、《蒼黃》等作品,不是看熱鬧式的官場現(xiàn)形記,而是以自己獨特、隱忍的視角,看到俗常里的真相,戲劇人生中的悲劇。”而《漫水》同樣可以說是人情小說——它所著力展現(xiàn)的,是鄉(xiāng)土世界的人生與人心。
《漫水》有一個愛情小說的框架。它最主要的故事線索,是由有余(余公公)和慧阿娘這兩個人物的經歷組成的。在剛剛解放的時候,漫水的青年有慧從城里領回一個漂亮的女人,借此成了家。這個女人本來是一個無家可歸、走投無路的妓女,結婚后,大家都叫她慧阿娘。有慧那位出了五服的兄弟有余,在第一次見到慧阿娘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郯⒛锶碎L得非常漂亮,心地善良,能識文斷字,眼界較為開闊。她與沒有什么文化、還有些懶惰的有慧談不上有什么精神交流,與有余卻頗有些心有靈犀。他們彼此相互吸引,互相傾慕,在數(shù)十年的交往中,卻沒有任何“出格”的舉止。這樣一個愛情故事是動人的,小說里的許多細節(jié)都寫得非常漂亮,讓人感之嘆之。此外,整篇小說的鋪排,并沒有止于講述一個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而是將一個地方的諸多風俗習慣和地域景觀揉入其間。也就是說,在逐漸展開這一愛情故事的時候,王躍文也寫出了他對漫水這一鄉(xiāng)土世界的認識和想象。他敘事和抒情的能力,也由此可見一斑。
與沈從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郵一樣,王躍文筆下的漫水是一個具有濃厚的詩性氣息和地域經驗的文學世界。漫水這個地方,有其獨特的民風民俗和倫理準則。在漫水人的心目中,生與死都是極其神圣、莊嚴的事情,尤其是面對死亡的時候,他們要舉行一套頗為復雜的儀式。按照漫水的規(guī)矩,人過世了,“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棺材要兒子預備”,另外,“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又拿連綿幾十丈的白布圍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已行過了水陸道場,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渡到極樂世界去!
漫水這個地方的人心之浩瀚,人生之莊嚴,首先就體現(xiàn)在這些儀式中。小說里有個人物叫秋玉婆,喜歡說人壞話,造謠生事。她在喝鄉(xiāng)酒的時候突然發(fā)病身亡,那時候,她的壽衣和棺材都還來不及準備。有余“是木匠,也會瓦匠,還是畫兒匠”,“畫兒匠就是在家具或老屋上畫畫的,多畫吉祥鳥獸和花卉。不只是畫,還得會雕。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還叫千年屋,也叫老木,或壽木。”有余雖然并不喜歡這位愛說人閑話的秋玉婆,與她有過多次的爭執(zhí)——她曾造謠說慧阿娘的兒子強坨是有余的私生子——卻還是鋸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給秋玉婆做棺材,慧娘娘則極其認真地給秋玉婆妝尸。這里面,既有對惡人惡事的寬恕,也有對風俗儀式的敬重。有余和慧阿娘,都不是那種讓自己的心靈一味地往陰暗里走的人。他們身上,都有一種非常強大的道德力量。正是因為有這樣一種力量,他們的人心才是浩瀚的,他們的人生也是莊嚴的。
《漫水》不單講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更是生動地呈現(xiàn)了漫水的民俗民風,寫出了漫水這個地方的風貌特色。借助這樣一種書寫,王躍文還表達了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懷以及對當今時代的擔憂。對于漫水這樣一個鄉(xiāng)土世界,王躍文是懷有愛與敬重的。這樣一種情懷,從小說里對漫水的民俗民風、人性人情的書寫上不難看出。可讓人揪心的是,漫水已不復是一個自在自足的世界。在外來文明的刺激下,漫水所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倫理秩序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小說里的漫水,可以說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留不住人”的世界,一個貧窮的世界。有余的兩個兒子都出國了,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德國,女兒也隨女婿住在香港。這個細節(jié)很值得我們注意,也引人思考:在全球化程度不斷加深、文化沖撞不斷增強的今天,漫水的“地方性”如何維系下去?有余兒女的出走他鄉(xiāng),是出于怎樣一種動機,我們無從想象?墒菑牧羰卦诼囊恍┤松砩,我們也可以隱約地看到,他們的人生有其沉重的、悲哀的一面;郯⒛锏膬鹤訌娵,就背負著沉重的經濟壓力和精神壓力。他老婆嫌家里窮,走了好多年了。他的一對兒女也都不是讀書的料,十五六歲就打工去了。為生計所迫,強坨每天在窯上替人做磚,掙幾個辛苦錢,早出晚歸,卻還是連替他父母造棺材的能力都沒有。后來,窮怕了的強坨抵不住誘惑,不惜聯(lián)合外面的人把龍頭杠給偷去賣了。在漫水里,龍頭杠可以說是民俗文化的象征。偷龍頭杠這一細節(jié),大有意味——它正是漫水的本土特征岌岌可危的象征。
除了經濟層面的因素,來自政治層面的因素對漫水的影響,也值得我們重視。《漫水》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建國以來的諸多中大的政治事件,例如土改、反右、文革、市場經濟改革,等等,都或多或少地波及漫水這個小地方。有余在和經常到漫水來蹲點的政治人物“綠干部”對話的時候,曾經這樣說道:“我活到四十多歲,漫水老老少少兩千多人,我個個都曉得。討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壞的人沒有。整人,都是跟你們學的。過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關到祠堂籠子里,籠子外放一根竹條子,哪個都可以去打他的**。我長到這么大,只聽見過去整過一回家法。 你們蹲點蹲來蹲去,整過多少人?”有余還提到,“那位被整家法的人到土改時是最紅的人。過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們手上成了寶貝!”在這些話當中,國家政治暴虐的一面是顯而易見的,而政治倫理對鄉(xiāng)土倫理的破壞也令人深思。
透過上述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我們既可以看到,《漫水》既洋溢著一種田園牧歌般的美好情調,也埋藏著一些隱憂。這兩者,構成一種“內在的張力”。漫水并非總是那么諧和,每個人都能“把日子過得像閑云”。與沈從文筆下那世外桃源般得湘西一樣,它也終難抵擋那不可逆的現(xiàn)代化進程而成為一個“失樂園”。這些,都是我們在閱讀《漫水》的時候應該注意的地方。如果僅僅是從里面讀到一種牧歌的情懷或者情調,那么我們就忽略了這一文本的深層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