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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三人談
不是我要堅持文學,而是需要文學來平衡生活
提到香港作家,除了西西、也斯、董啟章這些文學前輩,也有韓麗珠、謝曉虹、潘國靈這樣的后起之秀,他們被稱為香港最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年輕作家。最近,韓麗珠和謝曉虹帶著她們合著的小說集《雙城辭典》來到廣州方所書店,與讀者分享。
在《雙城辭典》中,韓麗珠、謝曉虹顛覆傳統(tǒng)邏輯,重新定義思維定勢下的詞語,重新解讀城市中錯綜復雜的符號。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交織,卻又保持一定距離的神經(jīng)敏感催生了她們的小說。在小說世界里,她們放下日常生活中的面具,讓內(nèi)心在寫作中找到最好的出路。
編者按:
本周,三位香港作家不約而同地走進了廣州讀者的視野中。陳冠中與韓麗珠、謝曉虹,他們幾乎分屬兩代人,寫作路數(shù)和階段也各不相同,但在物質(zhì)時代、物質(zhì)都市里卻有著同樣“野草”般的文化堅守。或者說,不是他們要堅持文學,而是他們需要文學來平衡生活。
陳冠中:香港不可能再現(xiàn)寫作熱潮
對話
羊城晚報:1976年你創(chuàng)辦《號外》雜志并任總編輯及出版人直到1998年,之后又擔任電影編劇和制作人,還參與唱片業(yè),給大陸歌星老狼出過唱片,在臺灣也做過電視行業(yè),而現(xiàn)在又選擇到北京全身心投入寫作。為什么似乎一直處在變化當中?
陳冠中:我在大學時就開始寫小說,但一直沒有足夠的勇氣說我是應該寫作的。在香港,寫作似乎不是能維持生活的,很少人能下這個決心,所以我大學畢業(yè)后就要找工作。從一個工作找到另一個工作,每次我都強迫自己說這個工作是適合我的,說不定我能做點事。我做過記者,辦過雜志,做過電影,做過電視臺,管理,募款集資,什么都做過,運氣好有時也能做成。我本身對電影很有興趣,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寫點劇本,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天生做電影的人。我一直在尋找最適合自己的位置。
直到2003年,我覺得不行,還是要回到寫作,那時也沒這么大生存壓力了,也不需要改善生活太多,覺得可以了。但也還是不太確定,我想寫小說,但一直沒成功,一直在嘗試寫各種題材但沒寫出來。我2000年到北京就想寫小說,到2009年才寫出來,才松了一口氣,覺得我是可以寫的。
羊城晚報:那為什么回到寫作時會選擇定居北京?
陳冠中:1992年,我在香港工作的一些資本投在內(nèi)地的文化事業(yè)上,所以我在北京住了三年,對那里很熟悉。我的小說想寫中國大陸,而要真正好好寫,當然 要回到大陸來。所以2000年當我決定要搬回來的時候,就想,那就還是回北京吧。
羊城晚報:很多人會把你的《盛世》跟兩部“反烏托邦”名著《1984》、《美麗新世界》來比較。
陳冠中:我開始寫《盛世》是在2009年,用2013年的虛構(gòu)事件來解釋當前。我一開始寫就知道肯定會被拿來跟奧威爾的《1984》比較,因為《1984》是內(nèi)地知識分子最熟悉的反烏托邦小說,到今天我們還在認真嚴肅地閱讀,里面談到假話變真話、歷史的遺忘等等。這本書我在大學時就看過,另一本是《美麗新世界》,我寫的時候故意不再去讀這兩本小說,先寫完再說,小說出版后一年,我再重讀這兩本小說,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真的受他們很深的影響,盡管我在寫作時已經(jīng)忘了這兩本小說的具體內(nèi)容。
羊城晚報:那《裸命》為什么又會轉(zhuǎn)而關(guān)注族群問題?
陳冠中:寫《盛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有些題材不能放進去,《盛世》套入了反烏托邦小說的框架,這個框架的好處就是允許你把大的議題放進去,事實上我也已經(jīng)放了很多。正因為如此,我覺得不能再把族群問題放進去,太多了,超載。2010年我覺得氣氛不太對,好像自己寫得有點軟綿綿,決定要寫直接一點的東西。2011年我決定寫西藏,因為我唯一知道得多一點的,除了漢族就是藏族了,所以希望呈現(xiàn)我看到的拉薩青年的生活和境遇。
羊城晚報:你對自己的小說滿意嗎?
陳冠中:其實每部作品都給我不同程度的滿足�!妒裁炊紱]有發(fā)生》是寫香港我特別熟悉的東西,寫的時候感觸也比較大�!妒⑹馈穼懲曛�,我感覺特別放松,回到大陸居住和寫作,好像對自己有點交代。這部小說我覺得是硬朗的,到今天都可能站得住,以后可能也站得住的小說。但我不肯定自己還能不能寫出第二本,一點把握都沒有,之前完成不了一本小說的經(jīng)驗也是有的。所以當《裸命》寫出來時特別高興,說明我還有能力再寫。但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能寫多少本小說,還能嘗試多少種不同的風格,我到現(xiàn)在也沒把握一定能完成下部作品。我相信很多作家都在想下一本要寫什么,都在重新接受考驗。
羊城晚報:你說直到快50歲才建立起自己的知識體系,才能獨立地做判斷,不受他人影響。這話有何深意?
陳冠中:在這個過程中,有兩次地域上給我?guī)淼慕逃�。在學生時期我屬于左派學生,但當時我們學的理論無法解釋香港的現(xiàn)實。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經(jīng)濟越來越繁榮的時候,我們所有的理論都解釋不了,而我必須尊重現(xiàn)實,因為“歷史沒有對錯,只有理論有對錯”。這是香港給我的教育。第二次思想教育是離開香港,1992年我去北京和臺北,跟香港有了橫向比較,我才明白香港的特殊性在于它是歷史的產(chǎn)品,不是說我們這代人特別聰明,所以薪水就高一些,不是這樣。
跟其他同代人的際遇很不一樣,我們那代香港人的青春期開始于1964年,英國“甲殼蟲”樂隊第一次離開英國全球演唱,美國唱完之后就到了香港站,我們都瘋了一樣要去聽。而1964年在中國大陸已經(jīng)離“文革”時期不遠了,同代的臺北人更還在“白色恐怖”年代。我們的青春期終結(jié)在1971到1973年,香港股票可以從100點跳到1700點,大家以為買股票可以發(fā)財,然后股市又從1700點掉到100點時,很多人跳樓、破產(chǎn),我們完成了金錢的教育,青春期也完結(jié)了。這個過程跟大陸臺灣的同代人完全不一樣,這讓我理解到我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也有問題,相互的溝通會不容易。這兩次調(diào)整改變了我很多想法。
近日,本屆香港書展“年度作家”陳冠中來到廣州方所書店,與讀者暢談香港的華語寫作。
陳冠中認為,現(xiàn)在人們談到香港的文化脈絡(luò),往往只以80年代來評說,因為“在那個時候,香港的寫作跟其他大眾文化產(chǎn)品,比如電影、流行音樂一樣,也曾經(jīng)有過熱潮”,例如金庸、梁羽生寫武俠小說,亦舒寫言情小說,包括后來寫財經(jīng)小說的梁鳳儀,寫衛(wèi)斯理系列的倪匡等等。
陳冠中說,到今天,香港還有各種類型的文字作者,蔡瀾、歐陽應霽寫食經(jīng),陳云、梁文道寫政論,“梁文道在兩地都寫,但他針對兩地讀者的寫法完全是不一樣的,他能適應兩個讀者群”。而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者就更不在話下,西西、也斯、黃碧云、董啟章,“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內(nèi)地也有很多他們的粉絲”。
陳冠中認為,對于香港這個只有700萬人口的城市而言,寫作者一直是存在的,但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熱潮�!叭绻儆谐霭婊蜷喿x熱潮,我相信一定是在中國大陸,不可能在香港了,但個人還是會有個人的成就”。
不過,就在講座前,被問到如何看待香港未來的文化狀況,陳冠中篤定地告訴羊城晚報記者:“現(xiàn)在香港的小眾藝術(shù)是非常紅火的,比如做戲劇的,玩音樂的,做紀錄片的,儲存了大量能量,他們在火炭、觀塘有自己的根據(jù)地。我想,過幾年會改變大家對香港文化的看法,之前還是從八九十年代就開始流行的影視文化,但下一步,再去想香港,會不再是這些為主導,而是小眾的藝術(shù)。”他認為,任何城市要變成文化上有意義的城市,必須是文化生產(chǎn)城市,而不是文化消費城市。
簡介
陳冠中,香港著名文化人。祖籍寧波,1952年生于上海,4歲前往香港,曾在臺北常住6年,自2000年起定居于北京。1976年創(chuàng)辦香港《號外》雜志并任總編輯及出版人至1998年,曾監(jiān)制及策劃多部電影制作。1990年代起,穿梭于內(nèi)地、臺灣及香港之間,從事媒體、文化和娛樂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90年代中曾任《讀書》海外出版人。
韓麗珠&謝曉虹:
敏感催生《雙城辭典》
對話
1小說就是現(xiàn)實
羊城晚報:《雙城辭典》采用一題雙寫的方式,是為了表達某種矛盾對立?你倆的寫作角度有何不同?
韓麗珠:《雙城辭典》從2006年到2011年創(chuàng)作而成,每次選一個詞語作延伸。我本來覺得寫作很難與他人合作,但與謝曉虹的合作卻很好玩,像游戲,與個人創(chuàng)作有很大區(qū)別,能夠輕易突破很多邊界。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比較沉重、向內(nèi)部發(fā)展,而謝曉虹的作品則有我的小說中不具備的嚴謹、精密、華麗。我自己的作品風格很統(tǒng)一,但我很想去掙脫和突破,反而很希望自己能夠像謝曉虹那樣有很豐富的語調(diào)。
謝曉虹:我覺得韓麗珠一直有種很強烈的聲音,與外界不一樣,有時覺得她好像在做很浩大的工程,去重新定義每一個詞。她的小說中即使是很普通的詞語,也往往不是我們固有理解的意思。而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聲音是不穩(wěn)定的,有時自己都很矛盾,在矛盾中則會有很多聲音冒出來。
2反抗才有生命力
羊城晚報:你們都參與過香港文學雜志《字花》,現(xiàn)在內(nèi)地純文學雜志遭遇一定的瓶頸,許多試圖創(chuàng)辦獨立刊物的團隊也受到很多限制,你們有同感嗎?
韓麗珠:相比香港,內(nèi)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繁盛許多了,因為有很好的文學傳統(tǒng)。而香港作家一直是野草般的存在,文學在我們身處的環(huán)境里一直處于凋零、萎縮的狀態(tài)。很多人都會規(guī)勸我把寫作作為愛好,不要以此謀生。所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分坦然了,無論文學的未來發(fā)展如何,我都會依然這樣寫下去。
謝曉虹:其實越有壓迫的地方反而越有反抗,比如寫一本有爭議的書是很多作家的夢想,也往往能更暢銷。我覺得反抗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沒有任何可以反抗的東西,過得十分安逸,反而是最沒有生命力的。
3不寫作會嘔吐
羊城晚報:在香港堅持純文學創(chuàng)作會很孤獨嗎?
韓麗珠:我并沒有感覺是在堅持。大學畢業(yè)后我其實也成了上班族,但身體里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要寫作,如果不寫總會覺得缺少了什么。當我壓抑寫作欲望的時候身體也會抗拒,會有嘔吐等不良反應,但恢復寫作的習慣后身體就漸漸好了。
謝曉虹:其實應該反過來想,不是我堅持寫文學,而是我需要文學來平衡生活。因為在大學教書,我的電腦經(jīng)常同時開兩個視窗,一個寫論文,一個寫小說,我需要小說來發(fā)泄和舒緩情緒,就好像游泳時需要浮上水面換氣一般。寫作令我能夠生存下去。
羊城晚報:對于生活節(jié)奏這么快的都市人來說,文學是不是太過奢侈?
韓麗珠:當然,對都市人來說,文學不是必需品,沒了也不會死亡,文學的影響也不是即時性的。每個人都如同一口井,要挖掘至最深處才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井底是互通的。小說是面向自己挖井的過程,它所產(chǎn)生的作用可能作家本人都無法洞察。但如果文學對于我來說是重要的,我相信它對那些跟我的井底相通的人來說也是重要的。文學世界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這個世界是我反抗日常生活中倍感無力時的一種出逃形式。
很多人說香港樓價過高、空氣污染、環(huán)境逼仄,不適合居住,我也曾想離開,向往一路旅行一路寫作。后來有幸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在國外待了幾個月,雖然生活無憂,可以安心寫作,但我卻有些抑郁,十分掛念香港熟悉的氣味和濕度。
回港后還會有想要逃離的計劃,但我慢慢明白:那些總?cè)氯乱x開的人其實從來沒有長久離開過,因為沒有一個城市真正適合人類居住,每座城市都會有讓人想要逃走的理由,真正的烏托邦是不存在的。有時我們必須依賴逃離的欲望和幻想,才能繼續(xù)留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
謝曉虹:有時我會無奈,在社會里很多事情只有一條路可走,可選擇的余地很少,因此我總在思考這個社會到底存在多少可能性。而文學是我找到的出路,是在規(guī)則中尋找另外的表達方法。
在香港寫作是很邊緣的事,我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讀者。我并不是全職作家,有時覺得花很多時間工作、很少時間寫作很殘忍,但后來發(fā)現(xiàn)全職寫作也有苦惱,會聽到各種雜音告訴你應該怎樣做作家。我更愿意將寫作變成一件很純粹的事。
簡介
韓麗珠,1978年生于香港,現(xiàn)為全職作家。著有《縫身》、《灰花》、《風箏家族》、《寧靜的獸》及《輸水管森林》。曾獲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chuàng)作類獎、第二十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入選2008、2009“亞洲周刊中文十大小說”。長篇小說《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
謝曉虹:1977年生于香港,現(xiàn)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導師。1997年開始寫作,作品包括《旅行之家》、《理發(fā)》、《床》、《來潮》等。小說《旅行之家》獲第十五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小說作品集《好黑》(香港,青文出版社)獲第8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
羊城晚報記者 何晶 實習生 江雪文 祁斯韻
何晶、江雪文、祁斯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