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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常生活的世界——漫談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

http://taihexuan.com 2013年07月16日16:4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劉濤

  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是三個筆斷意連的作品,其中電影意象和精神內(nèi)涵一以貫之,相較之下其后的《世界》和《三峽好人》在藝術和精神內(nèi)涵方面均未超出“故鄉(xiāng)三部曲”。將三個文本綜合起來考察,更能見出賈樟柯電影的特點及其現(xiàn)實關懷。本文意在通過對賈樟柯“故鄉(xiāng)三部曲”的解讀觸及電影內(nèi)外的一些問題,并對之有所反思。因為涉及問題較多,難以統(tǒng)一命名,故名之為漫談,希望能以無拘的方式觸及事物的本質(zhì)。文章分為四個部分,每部分集中處理一個問題。第一部分意在通過細讀《小武》提及電影如何顛覆了概念,如何消解了對象化的處理方式,如何直接面對了事物本身。第二部分談及電影在本質(zhì)上不得不對象化,面對這種情況賈樟柯如何應對和處理。第三部分意在分析賈樟柯通過自己獨特的處理使得“故鄉(xiāng)”本身說話,“故鄉(xiāng)三部曲”展現(xiàn)了正在現(xiàn)代化的世界以及現(xiàn)代化過程中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城市狀態(tài),觸及到時代之象。賈樟柯的電影觸及到上述問題,故有一些批評意見出現(xiàn),文章的第四部分即是對這種批評的批評,希望能夠觸及更深的問題。

  一、概念的顛覆

  下文是《小武》篇尾的一段新聞采訪:

  主持人:“隨著嚴打斗爭的不斷深入,一批不法分子相繼落入法網(wǎng)。昨天我公安干警抓獲了慣犯梁小武。廣大人們?nèi)罕姛o不拍手稱快。下面請看本臺記者發(fā)回的一組報告!

  記者:“昨天我公安干警抓獲了慣犯梁小武,您對這個有什么看法呢?”

  被采訪者:“他犯了一定的法律,抓住他,肯定大家都叫好。”

  記者:“昨天抓到了慣犯梁小武,您對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被采訪者:(義憤填膺地說)“我覺得像這樣的害群之馬就應該抓起來!

  面對小偷,我們?nèi)绾畏磻靠隙ㄒ嗳缟衔谋徊稍L者所言吧。眾口一詞的這種反應是否合理?是不是被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為如此呢?

  概念用以命名后具有穩(wěn)定性,它拒絕變化,它攜帶著權力,被命名者被權力做了價值判斷。姑且不論價值判斷是否為強加(比如“無中生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可成立,也遮蔽了被命名者的豐富性和多元性。被命名的概念只呈現(xiàn)某一品質(zhì),但命名后某一就成了唯一。事物的可能性非但沒有被開放出來,反而被遮蔽了。與之相關,我們的反應順應于此而被規(guī)訓:只及概念所指,不及其余。我們被制造出了一套反應系統(tǒng),某某反應對某某概念,井井有條。比如某某被命名為“反革命”,我們自然就涌出應對反革命的態(tài)度;某某被命名為英雄,我們自然涌出應對英雄的態(tài)度;某某被命名為小偷,就是上文的反應。絲毫不會張冠李戴,甚至反應已經(jīng)成為自然的生理的反應了。在已命名的概念面前,我們言聽計從,喪失了思的能力,喪失了接受陌生的能力。藝術讓我們思,它反概念的單一,反命名。它盡量呈現(xiàn)世界的可能性和豐富性,這往往是被概念遮蔽的,被我們遺忘的、誤解的。藝術將其從潛在狀態(tài)、邊緣狀態(tài)釋放出來,藉此我們可以反思我們習以為常的認知體系是否合理。

  這里也可以看出電視對人的規(guī)訓,電視介入日常生活,電視也塑造了人的日常生活和心靈世界。電視讓人千篇一律,異口同聲。

  作為《小武》的觀眾,如果我們也被采訪,我們是否會如電影中被采訪者那樣反應呢?肯定不是。我們會同情小武,甚至會因小武被抓獲而難過。可小武千真萬確是個小偷。為什么會這樣反應?因為我們的日常應對已經(jīng)被這部電影沖得七零八落了,這部電影展現(xiàn)了作為小偷的小武的豐富和復雜。

  如果我們被告知某人誘奸了十二歲的少女,我們?nèi)绾畏磻?肯定會唾棄其之為人?赐辍堵妍愃泛竽兀课覀儾粫煿趾嗖。這因為納博科夫小說敘事的成功。而其敘事的成功在于描寫了“誘奸十二歲少女鰥夫”的復雜和豐富的世界,亨伯特不再是概念上的誘奸者。我們的反應不再是被概念規(guī)訓的反應,而是直接面對了事物本身后的體驗。納博科夫如此理解小說:“在我以為,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帶給我(勉為其難地稱之為)審美的福祉,一種不知怎么,不知何地,與存在的另一種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的感覺,藝術(好奇心、柔情、善意和迷狂)是那種狀態(tài)的準則!盵1]正是如此。我們被其帶入“不知怎么,不知何地”的狀態(tài),但那里沒有豫設,只是事物直接出場。

  賈樟柯的電影與此小說類似,他讓攝像機本身敘事,它顛覆了我們對小偷的慣常反應!缎∥洹纷屛覀兏惺芰藨T常反應背后的危險。我們應該走出概念的牢籠,直接面對事物本身,并反思我們習焉不察的習慣,評判其到底是否天經(jīng)地義。

  《小武》開始有一個很長的名字:《靳小勇的哥們  胡梅梅的靠山  梁長有的兒子:小武》。這基本展現(xiàn)了小武日常生活的總體關系。我們目睹了小武慢慢地、一步步地喪失了這些關系:友誼、愛情、親情。攝像機拉近了我們與小武的距離,《小武》對我們開放了小偷背后的世界。

  靳小勇發(fā)達了,他要遺忘過去,要徹頭徹尾地實現(xiàn)從小偷到“著名企業(yè)家”身份的轉換。他借他人之口對小武說:“小勇要我告訴你,他販煙不是走私,那叫貿(mào)易;他開歌廳不是賺歌女的錢,那叫娛樂業(yè)!鄙矸菥褪沁@樣通過玩弄概念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了置換,而本質(zhì)卻安全地隱藏在新名詞、概念之下。小勇遺棄了友誼。小武卻對那段“我倆不一般”的友誼念念不忘。一是社會名流,一是小偷,二者境界相去天淵。

  胡梅梅因為有了更為堅實的靠山(“太原來的客人”)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小武。此前小武探望病中梅梅的場景感人至深。梅梅對小武說:“我也喜歡唱歌,你知道嗎?有人說我長得像明星,可我知道這輩子也成不了明星了!彼o小武唱王菲的歌:“我的天空/為何下著雨/我的天空/為何總掛著淚……”唱著唱著,突然流淚,頭埋到了被子里。梅梅讓小武唱,小武要她閉上眼睛,然后掏出打火機,按下去,響起了貝多芬的《致愛麗絲》的曲子。梅梅倒在了小武腿上。他們沉默著,窗外響著各種機動車輛的聲音!翱吹竭@里,讓人拍案叫絕,什么叫“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就叫“同是天涯淪落人”——把這些被時代拋棄的普通人(甚至是社會邊緣人)心靈中最美好最柔軟的地方表達出來,當代中國電影中還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偉大的人道主義力量!”[2]可是愛情也脆弱得不懈一擊,梅梅決然棄小武而去。梅梅游戲愛情,小武執(zhí)著愛情。

  小武也被拋出了家庭。梁長有說:“你再也不要回來。”小武:“不回來就不回來。”失去愛情后,小武回家。和父親鬧翻后,小武只能離開家。至此小武已無家可歸,已經(jīng)喪失了立足之地。

  家庭、愛情和友誼是常人最為重要的三種關系,涉及五倫中的三倫。君臣之倫已廢,其余四倫仍在。發(fā)達者靳小勇不顧友情,見異思遷者胡梅梅不惜愛情,梁長有不顧父子之情,他們顧及的惟有資本。資本沖毀了倫常關系,小武是資本時代的異數(shù),他還念惜被資本視為敝屣的這些關系。然而小武是一個小偷,賈樟柯抓住了時代的悖論,這使我們想起莊子的那句話――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攝像機讓小武直接出場,我們理解了小武,也就顛覆了我們對小偷的厭惡的預設。試著理解他者、邊緣人,而不簡單地否定他們;試著傾聽他者,試著直接面向事物本身。海德格爾這句勸誡意味深長:“如果我們能戒除掉始終只傾聽我們已經(jīng)理解了的東西這樣一個習慣,也許是大有裨益的!盵3]我們的理解、感受和認知方式已被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并不是純粹的、簡單的反應。意識形態(tài)隱蔽地蘊含于日常生活中,我們熟悉的世界既是敞開又是遮蔽,我們熟悉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同時也就喪失了可能性。藝術正要打破我們的封閉。面對藝術品,應該:不是我們說話,而是讓藝術本身說話;不是我們闡釋藝術,而是藝術闡釋我們。這正是桑塔格所言的“反對闡釋”:藝術的世界會把我們帶向可能的世界,而不是我們用熟悉的世界消化掉可能的世界。

  二、電影對象化的悖論

  攝像機緩慢地展現(xiàn)出小武的日常生活及三次被拋棄。攝像機似乎是被動的,只是消極地迎合而不是制造,它讓事物如其所是地展現(xiàn)開來!缎∥洹方o人的感覺毛毛糙糙,似乎尚未經(jīng)過剪輯;不像電影,而更像紀錄片:對一個小偷日常生活的紀錄。

  《小武》開篇是趙本山和宋丹丹的略有黃段子的說唱,之后小武山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公車,乘客都灰頭土臉。賣票的小伙子走近小武讓他買票,小武說他是警察。車開著,鏡頭隨著車向前慢慢展開,兩邊是農(nóng)田。攝像機還有點搖晃,這幾乎就是一個紀錄片。

  賈樟柯陳述了拍攝這一段的一些情況!拔覀冏饬藗客車,拍之前副導演就去找誰愿意拍或者誰想看拍電影,這樣把人招來了。我們準備了一點道具,拍的時候我說,‘只要你們不看鏡頭,你們隨便瞎聊天,不想聊就閉目養(yǎng)神都可以,自然一點就完了’。特別好玩的是那個演賣票的,要跟小武說一句話‘買票’,那是我們家住的宿舍燒鍋爐的一個小伙子。他每天跟在我后頭說:‘哎,我要演一個角色,我要演一個角色’,就特別想演,還說,不說話也行,你把我拍進去。當時正好沒這個賣票的,我說你演這個賣票的,結果那天他去了,穿的就跟過年一樣(笑),穿的衣服……我們那地方特別喜歡把褲子中間熨出一條線,我們叫‘總路線’——我覺得這個拍成紀錄片特別好玩——我說我求你了,你回去換件衣服。我問他坐過公共汽車嗎,說坐過;‘公共汽車臟不臟?…‘臟!’我說你穿成這么干凈就不真實了,人家就覺得這個假了。他還是不太愿意,因為他想要很好的形象,我說你要這樣就不能讓你演了,你要想演就必須換普通的衣服,也不一定臟,要普通,他就去換了身衣服!盵4]

  之所以長篇大論地引這段話,是因為可以見出賈樟柯之舉重若輕。在場景設計、演員選擇、演員表演要求等方面并不刻意制造。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場景和演員的自然生活狀態(tài)直接出場,而并沒有過多地人為制造。他似乎要消解技巧(拍攝技巧、表演技巧),讓事物本身呈現(xiàn)出來。讓事物本身說話,而不是鏡頭和導演說話。他輕而易舉地展開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導演制造的,不是強加的闡釋,而是它本來如此。我們可以說它沒有東西,只是“就是這樣”。它是反對闡釋的,但是卻有著無限闡釋可能,因為它沒有被預先設定,或者讓其承載任何意義。事物本身直接出場,事物本身不具有意義,但那就是意義。“電影性是電影中無法描述之物,是無法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唯在語言和連續(xù)有致的釋義之言終止之外,電影性開始出現(xiàn)!盵5]賈樟柯似乎如此做到了,鏡頭只是在迎著事物本身的風而已,鏡頭順事物之勢而來。

  賈樟柯善于運用長鏡頭,鏡頭隨著車速慢慢推進;蛘咦呗(小武在街上的游蕩),或者在汽車上(比如小武的開頭),或者在自行車上(坐著更生的自行車),或者在摩托車上(《任逍遙》的開始)。長鏡頭造成了紀錄片的效果,導演似乎只是被動地、消極地拍攝。同時長鏡頭可以是鏡頭本身消解導演控制的實驗,因為其多用于戶外,被攝像機攝入的并不是導演可完全控制的對象,諸多意外會跳入攝像機中。

  與此相對的是張藝謀模式。他匠心過重,其電影更多地傳達已經(jīng)授予了的意義,可也失去了事物本身的多種可能性。張藝謀的控制欲過強,自我過大,他控制著所有的局面,他的影子在電影中到處跳躍著。與之相關,事物本身就成了導演的對象,事物就處于了完全被動的位置。張藝謀的電影尤其光彩照人,同樣拍攝農(nóng)村的《秋菊打官司》也光鮮明亮。他攝像機下的陜西農(nóng)村太農(nóng)村了,因此不是農(nóng)村(只是農(nóng)村的概念,只運用了一些流行的農(nóng)村意象而已);他過多地注視著一些民俗,但那是獵奇的眼睛,民俗只是些空洞的符號。秋菊太農(nóng)婦了,村長太農(nóng)民了,市公安局長太好了。張藝謀怕不像,結果都太像,但最后還是都不像。因為太過于處理和制造了,因為他以主體的身份面對了事物,事物(作為了對象)本身在處理和制造中被遮蔽了!肚锞沾蚬偎尽返氖澜缫廊皇歉拍畹氖澜,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有意外,沒有節(jié)外之枝。電影中的事物被過度對象化,是導演和攝像機在說話。他捏造了、虛構了一個世界,而世界本身于此無關。他似乎要將電影的技術手段發(fā)揮到極至,技術幾乎喧賓奪主地成了本體。因為在他看來,事物是對象性存在,因此主體(導演)可以操縱和更改它們。

  賈樟柯似乎要走出對象化的處理模式,他的“故鄉(xiāng)三部曲”基本上是讓攝影機處于消極狀態(tài),努力消解技術的痕跡。但是他在觸及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即電影觀念。

  電影本身是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被攝像機觀看的事物就是主體對象化了的事物,拍攝電影的過程就是一個對象化的過程。只要電影存在,這就不可避免。因此電影本身既是敞開,也是遮蔽。它可以呈現(xiàn)事物本身,也可以制造和虛構事物。即使無論如何讓攝像機處于消極狀態(tài),它依然是個被攝像機對象化的過程。1953年海德格爾和手冢富雄對談時提到《羅生門》。手冢說:“日本世界說到底已經(jīng)被捕捉到攝影術的對象范圍中了,并為了攝影術而專門被擺弄了!焙5赂駹栒f:“如果我聽得不錯,您是想說,東亞世界與電影工業(yè)的技術美學產(chǎn)品是格格不入的。”[6]電影本身就是西方形而上學的產(chǎn)物,是對象性的存在。電影從歐洲漂流到亞洲世界后,也將對象性地面對亞洲的世界。

  電影本身就是一種闡釋,闡釋可以敞開事物,亦可以遮蔽事物!缎∥洹繁M管努力直接面向事物本身,但依然會有所遮蔽。靳小勇的哥們,胡梅梅的靠山,梁長有的兒子,似乎比較豐富地呈現(xiàn)了小武的復雜和多樣。電影呈現(xiàn)出諸多細節(jié),細節(jié)支撐起人物的豐富和復雜。如小武和更勝一起修理日光燈,小武的笑和更勝張大嘴巴的哈欠;小武回家后妹妹在燙豬頭,小武的大哥和小武父親的閑聊等等。但小武依舊是對象化的,這不可避免,不是因為賈樟柯,而是因為電影本身。

  賈樟柯似乎在努力走出這個悖論。他要消解電影作為技術的對象化傾向,因此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毛糙的音像文本。這類似于元小說,不是運用小說的技巧掩蓋小說虛構的本質(zhì),而是直接說這就是虛構,這是在寫小說。賈樟柯同樣如此,他告訴我們這是類似電影的原始狀態(tài),類似前制造狀態(tài)。這個世界就是電影化后的世界,他已經(jīng)在電影作為對象化的本質(zhì)內(nèi)努力讓事物本身直接出場了。賈樟柯用技術而想消解技術;張藝謀用技術本體。他非但沒有消解電影的對象化性,反而用得得意洋洋,似乎那才是電影美學。但賈樟柯的電影實驗甚至是在反電影美學,消解電影美學。他試圖在電影這本身就是對象化的存在中走出一條非對象化的路。無論如何,他已在路上,那條路通向電影的本質(zhì)。

  三、故鄉(xiāng)的挽歌

  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似乎要為正在逝去的故鄉(xiāng)唱一首挽歌。他拍《小武》的動機即是感于被現(xiàn)代性傷害了的故鄉(xiāng)。賈樟柯在訪談中談到:“比如說很‘當下性的’、‘此時此刻的我們真實的生活’,這些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東西,為什么就看不見呢?”[7]我們過分關注了上海和北京,因為它們直接關乎現(xiàn)代性,它是我們“時代的主題”。上海之類的城市處于現(xiàn)代性的風口浪尖,它們被全面改造,幾乎很難遺漏。汾陽、大同之類的城市緊跟其后,但是它們因為較為偏遠,于是容易遺漏或存留一些縫隙。賈樟柯無疑抓住了這些,透過這些縫隙我們尚能窺見現(xiàn)代性之外的東西。

  上海幾乎就是現(xiàn)代性建構的一個標本。關于當下上海和老上海成了學術研究的流行。上海城市研究比較多的范式是:往往只及現(xiàn)代性,不顧其余。始作俑者便是李歐梵,其《上海摩登》盡管將時間限定在1930——1945年,但他只看摩登的上海。因此在面對橫光利一《上!返膽K淡與貧民窟意象時,他會反問橫光利一“為什么不去寫聲光化電的輝煌景觀?”[8]摩登的上海就是上海,經(jīng)他悉心選擇與建構后“還原”的摩登上海遮蔽了非摩登的上海。他的“還原”在今天的藝術作品和學術研究中被大為推進了:摩登的上海就是上海,之后,摩登的上海就是中國。對當下中國,上海的現(xiàn)代化就是美國化;其它城市的現(xiàn)代化就是上;。因此現(xiàn)代化被高揚到無可附加的高度,成了唯一。上海之外,摩登之外的世界都在上海化、摩登化。在摩登化過程中一些東西無可挽救的失落了、被破壞了,而這些失落與破壞幾乎為我們遺忘和忽視,一些敏感的藝術家將目光轉向了世界。

  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便如此!缎∥洹氛宫F(xiàn)的世界是一個在被改變的世界。小武在這個變化的世界中慢慢地失去了:靳小勇的哥們,胡梅梅的靠山,梁長有的兒子等諸種身份,變得一無所有;茧y的哥們因為成了“老板經(jīng)理”而遺忘了友誼;歌女因有了更好的去處而遺棄了愛情(關于小武,對她未必是愛情,梅梅只說:“以后我傍你了”);家庭關系以談論五千塊錢始,以戒指終。人與人的關系成為計算的關系。

  “故鄉(xiāng)三部曲”的長鏡頭攝取了大量現(xiàn)代性信息。鏡頭在汾陽市和大同內(nèi)慢慢游移,它攝入的不是如數(shù)家珍的意象,而是隨處跳動著意外和隨時接受著陌生的城市本身。是正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說了攝像機,而不是攝像機說了城市。正在現(xiàn)代化的汾陽市和大同市通過電影得以展開,大而言之,甚至是時代之象通過攝像機得以展現(xiàn)。

  市容在整改:《小武》中更勝的小店被迫拆遷;《站臺》中街道“挖了又填,填了又挖”。溫州人的理發(fā)店出現(xiàn)了,歌廳出現(xiàn)了,按摩店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時尚飄來了:《站臺》中鐘萍燙的頭,《小武》中梅梅做的頭;崔友亮的喇叭褲,小勇的大哥大,小武被傳觀的傳呼機,蒙古王酒中的美元大獎,《站臺》中放著張帝歌曲的錄音機,《小武》中放著《心雨》的錄音機。聽覺上更是呈現(xiàn)了大量的流行,趙本山的說唱、《心雨》、《霸王別姬》、《任逍遙》、《天空》、《江山美人》等等。         

  《任逍遙》中趙巧巧和小季的一段對話意味深長。巧巧問:“莊子夢蝶你知不知道?”小季:“不知道。”巧巧:“莊子呢?”小季:“知道!鼻汕桑骸板羞b游知不知道?”小季:“不知道!倍〖竞捅蟊髤s都能唱任賢齊的《任逍遙》,斌斌搶銀行未遂后被抓,警察讓他唱首歌,他一開口就是《任逍遙》。[9]我們失語了,或者我們的語言被流行改寫了。只能以流行音樂表達悲歡離合!度五羞b》的世界取代了《逍遙游》的世界。

  汾陽和大同的語言豐富起來。普通話(彬彬說普通話,他父親說方言),北京話(歌廳老板),東北話(梅梅),四川話(梅梅同事),溫州普通話(《站臺》中理發(fā)店老婆),張家口話(《任逍遙》理發(fā)店的老板),英語(EVICO,YES),汾陽普通話,汾陽鄉(xiāng)下話。現(xiàn)代性要求的是流動,它要將整個世界都作為資本的對象,作為其市場。這是個流動中的世界,全國性、世界性地流動。盡管流動起來,但尚來不及改變,還帶著些出生地的痕跡,故有方言。普通話是流動起來,并已經(jīng)在流動中如魚得水的表現(xiàn)。方言性的普通話則介于二者之間,努力抹掉出生地的痕跡,加入流動的大潮,但是出生地的痕跡是那么固執(zhí),一時還摸不掉。賈樟柯的電影正是抓住了這一動態(tài)和變化。

  “站臺”就是渴望流動和遷移的隱喻,盡管它沒有作為實體出現(xiàn),但那是支配所有人的欲望。它以不在場而在場,它表面是背景而實際是前景。崔友亮、張軍、鐘萍等人見到火車后聲嘶力竭的叫喊,他們已經(jīng)跟隨著火車走向了遠方。站臺既帶去又帶來,來的來了,去的去了,不再有起點,也不再有終點。它只是一個中轉,而不是目的,根已經(jīng)失去,所有的人只是在漂流,從一個站臺到另一個站臺。

  而對于尋常人家來說,北京和上海的世界只能通過電視想象性獲得和想象性參與。電視展現(xiàn)了另外的世界,這個世界和汾陽、大同的百姓尋常生活幾乎隔絕。新聞播報中美撞機事件時,斌斌正和媽媽鬧別扭;申奧成功時,斌斌為阻止小季帶人找喬三復仇而和小季打架。哪些是大事?哪些是小事?哪些是制造出來的現(xiàn)代性?哪些是真實?在這兩組對立中,可以看出盡管現(xiàn)代性在汾陽和大同已經(jīng)無處不在,但其與百姓尋常生活是游離的和漠不關心的,那只是個幻象而已。

  這些現(xiàn)代性的訊息和意象紛至沓來,亂哄哄地、沒有絲毫規(guī)則地向我們撲來。因為這不是賈樟柯的制造,而是以類似紀錄片式讓事物直接出場。無序是因為事物本來如此,如果井井有條,那則是安排好的世界(已非世界本身了)。

  1921年魯迅寫了《故鄉(xiāng)》,其描述了歸鄉(xiāng)后的感受:“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盵10]歸鄉(xiāng)者沒有好心緒是因為歸鄉(xiāng)者本身,那個年代現(xiàn)代性的訊息尚比較微弱。農(nóng)村幾乎亙古不變,因而對歸鄉(xiāng)者未必造成巨大的感覺和視覺沖擊。但30年代沈從文寫作《長河》時,這種訊息就比較明顯了,在《長河》序言中沈從文幾乎忍無可忍,于是直接跳出來批評這些變化。及至當代,莫言的《四十一炮》,閻連科的《受活》,賈平凹的《秦腔》,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這些作品中的故鄉(xiāng)在消逝,在一日千里地變化。賈平凹在《<秦腔>后記》中無奈地說:“舊的東西稀哩嘩啦地沒了,像潑出去地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向不定地吹,農(nóng)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靜了根須上的土栽在哪兒都難活!盵11]正是傳神的寫照。

  故鄉(xiāng)被連根拔起,被現(xiàn)代性改寫。他們都敏感于此變化,都試圖為正在逝去的故鄉(xiāng)立傳。只是小說家用文字,賈樟柯用攝像機。但異曲同工,都試圖反思現(xiàn)代化對故鄉(xiāng)的傷害。他們的反思不是概念的,而是面向故鄉(xiāng)本身,讓故鄉(xiāng)直接說話,讓故鄉(xiāng)直接面對我們。

劉濤2008-7-8于復旦北區(qū)

  [1] 納博科夫:《談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見《洛麗塔》,于曉丹譯,譯林出版社,256

  [2] 劉志榮:《漫談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載《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科版),2005年第2期

  [3] 海德格爾:《語言的本質(zhì)》,見《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修訂譯本),147

  [4]吳文光:《訪問<小武>導演賈樟柯》,吳文光主編《現(xiàn)場》第一卷,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198

  [5] 羅蘭·巴特:《第三層意義:愛森斯坦電影劇照研究筆記》,見《文之悅》,屠友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165

  [6] 海德格爾:《從一次關于語言的對話而來》,見《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修訂譯本),103

  [7]吳文光:《訪問<小武>導演賈樟柯》,吳文光主編《現(xiàn)場》第一卷,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190

  10 李歐梵:《上海摩登》,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331

  [9]參照賈平凹《秦腔》可以把變化說得更為明白。夏天禮、引生等表達自己情感時,唱秦腔;而陳星則是唱流行歌曲。秦腔的世界在消失,流行音樂的世界在來。

  [10] 魯迅:《故鄉(xiāng)》,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476

  [11]賈平凹:《<秦腔>后記》,見《收獲》,2005年第2期,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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