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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何多苓個人畫展“士者如斯”在廣東美術(shù)館開幕,引人關(guān)注。
盡管仍然多采用冷色調(diào),仍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并存,但與此前作品相比,何多苓的新作更為克制與內(nèi)斂。他習慣將畫面處理得跟眼睛拉開很長的距離,試圖用油畫的筆和顏料代替中國畫的筆墨,畫出中國畫的氣韻。
歐陽江河認為,中國當代藝術(shù)尤其油畫,是在西方語境和影響下形成的,但現(xiàn)在回過頭看,當代藝術(shù)的很多東西可以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尤其是與宋朝的繪畫,發(fā)生非常自然和深刻的銜接。
歐陽江河說,從“士”這個角度看,以往我們多是批判或暴露,而其實“士”還有審美的角度,中國文人繪畫中就包含這種審美,強調(diào)個人對自然和藝術(shù)的微妙發(fā)現(xiàn)和享受。這個過程原來不被認為是當代的東西,其實是非常當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何多苓的油畫中包含著一個更大、更精確、更觸手可及的當代。
“雜花寫生”的詩意中國人一目了然
羊城晚報:你的作品有很強的詩意性,這一定和你的詩歌情結(jié)有關(guān),談談詩歌對你整個創(chuàng)作的影響。
何多苓:我從年輕時開始喜歡中國古典詩歌,上世紀八十年代和歐陽江河他們認識后,又開始接觸到中國和西方的當代詩,當時非常喜歡,大量閱讀。那時詩歌幾乎是完全出現(xiàn)在我的畫中。我喜歡詩,但不會去寫,中國又不缺我一個詩人,所以還是畫畫。比如我特別喜歡美國的史蒂文斯,他有首詩叫《觀察黑鳥的13種方式》,我的兩三幅畫都將他的一些意象和詩句,用非文字性的語言引用在了畫里。還有葉芝的《被偷走的孩子》,我也畫成一幅畫。在我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畫里,你能強烈感受到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對我的影響。
后來是翟永明本人的詩歌《靜安莊》、《女人》的意象被我畫在《小翟》這幅畫里,這幅畫收錄在日本福岡美術(shù)館,在國內(nèi)很少出現(xiàn)。很可惜,這是我自己特別喜歡的一幅畫。
羊城晚報:而這個“雜花寫生”系列受唐詩宋詞的影響更深?
何多苓:有些畫一生只能畫一次,像《小翟》那幅。我受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現(xiàn)在也還有,但更為隱晦。詩歌在比較恰當?shù)某叨壬线M入我的繪畫,不像上世紀八十年代有生硬的、強烈的模仿痕跡。
現(xiàn)在你還是可以在我的畫里讀到詩,但已經(jīng)不知是哪一首,我也說不出來用了哪首詩,但還是使用詩意。現(xiàn)在比以前的使用、理解和借鑒的技巧要更高一些。
羊城晚報:但相比之前的作品,“雜花寫生”系列的文學性似乎減弱了,這是有意為之?
何多苓:“雜花寫生”的那種詩意,作為中國人一定是一目了然,會聯(lián)想到某些詩句,但我并沒有刻意為之。我在花園里寫生的時候會想到,古人在那個地方,周圍有鳥在叫,你盡可能捕捉到底下的東西。因為花是瞬息萬變的,一天之中光線也變得非?欤援嫽ǚ浅?,想慢都慢不下來,我基本上都是一次成型。在運用語言上跟長期作業(yè)的作品有一定區(qū)別,我用了速寫式的語言,但整個空間處理我是把中國畫作為范本放在旁邊的。
我覺得中國花鳥畫的空間處理極為獨特,就是大片的空白,把空白當成語言,這是西方人不可理解的。西方人會認為空白就是空白,就是沒畫。記得1989年我在美國參加一個展覽,我不是沒畫,而是涂了一片灰色,但是很亮。觀眾就問我,你的空白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不畫呢?你是希望藏家為你的空白埋單嗎?而中國人認為空白是很重要的表達,虛的東西比實體更為重要,這就是中國式的。
羊城晚報:就像你很喜歡的德國建筑家密斯·范德羅所說的“少就是多”。
何多苓:對,我太喜歡這句了,有時覺得是座右銘。雖然我畫的不是極少主義的繪畫,但我是精神上很喜歡,包括為什么我的畫面中經(jīng)常是一個人不是兩個人。我一般是做減法,雖然我畫面的東西非常少,可以簡化到幾根線條,但內(nèi)部的密度很大,提供了很多復雜的信息。
我比平庸的人還要再懶惰一點
羊城晚報:你的“兔子系列”不僅給人憂傷之感,似乎也有一種驚恐,試圖表達什么?
何多苓:我對人生的大看法是悲觀的,這種悲觀是美學上的,所以我的畫中有對當下問題的閃爍。比如兔子那個表情的關(guān)鍵詞是驚恐,兔子到處受驚,覺得有潛在的危險在逼近。
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會遇到很多問題,大家活得非常小心。不管從自然生態(tài)還是藝術(shù)生態(tài),都有種緊迫感,雖然這個世界好像達到了某種平衡,但也有很多危機,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過得小心翼翼,雖然這不一定是壞事。比起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粗糙,現(xiàn)在的世界變得很精致,但又很脆弱,我的畫是在體現(xiàn)這種脆弱和敏感。某些生靈,不管是人、兔子還是植物,他們在世界上的存在都帶有很強的機遇性,我在畫畫的過程中感受到這些,希望能將它畫出來,可能我的畫的可識別性就是這樣形成的。
羊城晚報:你對捕捉女人的神韻尤其敏感,這跟你對女性的審美有關(guān)。
何多苓:有人問我為什么能畫出女人這么迷茫的眼神?其實這對我來說只是技術(shù)性的問題,很好解決,把兩個眼睛的視線畫向兩個方向,不交叉在一起自然就迷茫了。
很多人問為什么不畫男人?其實我畫過,但我覺得男的沒什么畫頭,太粗糙。女人特別敏感、細膩,不管是皮膚、造型、表情都是,這些都是很好的繪畫題材,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財富之一。
羊城晚報:很多人說你的畫作很憂傷,但你的生活是很快活的。
何多苓:繪畫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有些人是畫如其人,用畫來吶喊、發(fā)泄、呼吁,我身邊就有這樣的畫家。比如我的好朋友何工,他的畫極為強烈,跟我完全不一樣,很男性化,力量感很強。他還專門去南美洲,沿著格瓦拉當年的路線走了一趟,花了很大精力,把身體都搞壞了。我非常贊同和崇拜這樣的藝術(shù)家,但自己做不到,我是個很懶惰的人,比平庸的人還要再懶惰一點。
我內(nèi)心深處是個很孤獨的人,跟朋友聚會雖然很熱鬧,但我不太需要進行深入的溝通。只有畫畫的時候才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只有我才能待在里面,其他人可以通過我的畫面窺視,但真正能進入的只有我自己。我在里面可以獲得最大限度的滿足和寧靜,由于有了這些,我才可以在正常的世界中生活,而且過得很快活。
年輕時我曾對中國畫不屑一顧
羊城晚報:你近期的作品出現(xiàn)了更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跟年齡有關(guān)嗎?
何多苓:有關(guān)系。我年輕時對中國畫不屑一顧,覺得油畫色彩好,表現(xiàn)力強,中國畫就那么幾筆墨色,作繭自縛,沒興趣。讀研究生時學校組織去看國畫我都借故不去,就留在家里畫油畫。上世紀九十年代去美國之后我看了很多,國外展出的很多中國的東西確實很精彩,宋人的花鳥和山水,南朝的雕塑,特別震撼,比西方的好。
我汲取中國畫營養(yǎng)比較早,也在自己的路子上一直這樣走,跟別人沒什么太多關(guān)系。反正有些方法我看在眼里,不是很贊同。很多人用油畫畫國畫,甚至用波普的方式研究國畫,都是很好的嘗試,但我個人認為最好的方法是繼承它的精神。
羊城晚報:現(xiàn)在很多油畫家都開始喜歡在畫作中加入中國傳統(tǒng)元素,為什么會在這個時期集中出現(xiàn)這種變化?
何多苓:中國經(jīng)歷過這么多變革,西方大的美術(shù)評論體系首先關(guān)注的是政治方面。比方說政治波普運動以文革為背景,這個背景被西方人解讀過很多次,也是他們感興趣的。我的畫和張曉剛的一塊展,他的畫非常受關(guān)注,我的畫他們看看就走了。他們覺得中國體制下的畫家就應該那么畫油畫,該對這個社會有所回應和表現(xiàn),至于你畫別的東西,風花雪月的,他們不感興趣。
但現(xiàn)在我們就像任何一個成熟的社會一樣,必定會回頭看自己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成為主線就突出來了。臺灣幾十年前就走的這個路,現(xiàn)在大陸也開始走,說明社會現(xiàn)在比較正常了。不光是藝術(shù)上,各個層面都非常明顯,所以大批的不管年輕還是年老的藝術(shù)家,都開始用各自的方法引入傳統(tǒng)符號,或?qū)鹘y(tǒng)進行研究。
羊城晚報:為什么說中國藝術(shù)現(xiàn)處在最好的時代?
何多苓:中國經(jīng)歷了幾十年和平時期,政治運動也停了,經(jīng)濟發(fā)展也很好,藝術(shù)制度建立起來,也與國際接軌了,藝術(shù)市場越來越正規(guī),整個藝術(shù)生態(tài)很好。在政治層面上,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不受干擾了,尤其在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中,受的干擾可能比詩人要少得多,還是比較幸運的。
羊城晚報:為什么你一直留在成都?
何多苓:因為我是一個懶人嘛,成都就是懶人的天堂。成都人可以成天坐在那混混混,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掙錢的。留在成都第一是習慣,生在那里,吃的東西也很習慣,而且成都氣候溫和,夏天沒廣州熱,冬天沒北方冷。再就是人際關(guān)系比較溫和,民風沒那么彪悍,也不像上海那樣冷漠。正好就是可以大家一起聚一聚,平時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我覺得成都人的距離感很好。這些素質(zhì)決定了這個地區(qū)很平和,在這工作干擾會最小。
現(xiàn)在成都被譽為除北京之外的第二個藝術(shù)天堂,聚集了大量的藝術(shù)家。因為成都的生活成本很低,幾百塊錢可以租一套帶電梯的房子,很多學生都住得起,壓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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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1948年5月生于成都,中國當代抒情現(xiàn)實主義油畫代表畫家,F(xiàn)居成都。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即以油畫《春風已經(jīng)蘇醒》、《青春》等作品引起轟動。
何多苓近年來的作品,畫面中西方象征主義的手法逐漸淡去,而中國傳統(tǒng)文人繪畫的筆墨與趣味的影響開始突顯。而這種趣味背后所代表的“士”者精神,也將成為中國文化為世界新的發(fā)展提供的重要精神價值。
何晶、江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