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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站在院子的一角,望著寂靜的原野發(fā)呆。偶爾,小侄兒會推開門,跑到我身邊天真地問,叔叔你在干嘛?我將他抱起來告訴他,看天空有沒有飛鳥。他望了望灰暗的天空,覺得無趣,又跑開了。
小侄兒還不能理解我的心事,我也不便告訴他。
我似乎在另外的篇什里提到過,住在家里,無論是打開門,還是窗子,所望見的都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畫。這話無絲毫夸張。以前我沒有真心領會故鄉(xiāng)賜給我的美景,抑或是我在俯仰之間看見了,不是熟視無睹,就是不能悟透那美的內核。
這兩天與師妹談及的一個話題,便是很好的佐證。
師妹懂易經,善占卜。一時心血來潮,便讓她幫我占占今年運程。
她將占卜結果發(fā)來:“吉。有獲。謹防小人!
我求破解之法。她支了一招:“世上諸事,莫重于心!心為萬物之緣起,一切為心,相由心生。從現(xiàn)在起你試著調心,效果非凡!比缓,教我調心方法:“先試著讓心不雜亂,清靜、平和。凡事保持樂觀、自信的態(tài)度。意識里總是好事物,沒有壞事物。日久境轉。”
后又談及她要重回寺院讀書,且說佛門清靜。
我告訴她,只要心靜,在哪兒讀書都一樣。她夸我境界轉得快。我很不滿意地回復她,我很早就知道心靜自然涼了!
不料她的回答令我心悅誠服:“知道和體會是兩個境界!
——這一回對于原野的無數(shù)次凝視,我終于驚覺,這院外的景色有多美呀!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機拍下了原野的幾個側面,返回屋子讓家人欣賞,他們竟問我,這么美的地方是哪兒?
我拍下的幾張照片,都是以自家院子西邊的青山和自家的竹林為背景,主題是被白雪覆蓋的原野。畫面素樸寧靜,儼然大家手筆,難怪他們認不出了。
這種自然造化的寂靜之美,與我與生俱來的審美情趣是一致的。我骨子里對于寂靜之美的偏愛、對于隱居生活的向往,顯然是自小在無形之中受了這別一番天地的影響。
我的性情,是這山水的性情。
我總是抵御不了那寂靜的蠱惑,踏著山路上的積雪,一次又一次走進那原野深處。天地靜謐,蒼蒼莽莽。那些被我不知走過多少遍的山路,有了新的寓意,似乎在順應天意引導我接近某一種在其他地方無法抵達的勝境,引導我接近山地里先知先覺的神靈。那些被雪覆蓋著的田野,像是寫滿了古奧文字的典籍,更像是神秘的天書,等著我平心靜氣地閱讀。
我時時妄想將這原野的某一時刻凝固起來,那畫面一定是對古詩“千山鳥飛絕,萬跡人蹤滅”的最好寫照?赡切B雀總是不守規(guī)矩,不甘寂寞地鬧騰起一些動靜來。它們是那一幅山水畫里可以隨意點染的筆墨。我的詩人朋友,有的將它們比喻為可以飛翔的樹葉,有的將它們說成是一棵樹寫給另一棵樹的情書,還有的將它們看成了一塊飛翔的“大陸”。
我喜歡這些小不點。若沒有它們,樹木一定是孤獨的,原野也一定是寂寞的。
這個季節(jié),在田野里活躍的還有土著狗。它們若在空曠的原野里跑過一遭,絕不能隱藏住自己的行蹤,一串串腳印已將它們出賣了。
那些檐上的雪與炊煙,那些夜晚的燈火與狗吠,那些樹林里的風吹草動,那些雪地上形跡可疑的足跡……都是寂靜無處不在的影子。
這無邊寂靜的原野讓我心神安寧,有時卻又讓我在胡思亂想里陷入無邊的激動之中。
一次,我正在山野里行走,一個從來不曾閃現(xiàn)的念頭,不知怎的就躍了出來:我們土家族的先人,是否在歷史的某個空白處寫下過一部不為人知的史詩,是否留下過關于人類未來的預言?
寂靜無言,不知不覺融入生活于斯的萬物,像潤物無聲的春雨,像一劑良藥。在外省時,不知哪里跑來那么多煩心事,讓自己寢食難安,患有嚴重的失眠癥。而一旦回到故鄉(xiāng),雜念頓消,一挨枕頭便睡沉了。
內心連接著一方寂靜的原野,那寂靜便也悄然植入了內心。
受了那寂靜的感召,我內心里涌動著別樣的沖動。當年沈二哥從北京回湘西,在船艙里給三三寫下了那么多漂亮得驚人的篇什,還畫下了那么多簡潔雅致的素描。先生有才,湘西有福。我還想起了張煒的散文《融入野地》。不知道他是受了怎樣的啟迪,才完成了那樣一篇深沉而寧靜的作品。還想起了肖霍洛夫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我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日復一日地靜靜沉思。
而奇跡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我總以為有神靈在暗中相助。
那天清晨,當我打開側門仰望天空時,我完全被那天地間的奇異景觀迷住了——自家院子背后那座東西走向綿延不絕不可一世的高山山脈,完全淪為了一團光暈的背景——那光暈的核心顯然是被層層灰色云團裹住的太陽!金箔色的光團,正孕育著讓萬物頂禮膜拜的輝煌——遠遠望去,那就是一團可遇不可求的佛光。光團附近,天地線條清晰畢現(xiàn),就連生長在那一段山脊上的樹木的形象也可圈可點。其他地方呢,布滿了灰色云團的天空與覆蓋著茫茫白雪的原野渾然一體。
兩相對比之下,山脈背面的光明與清江北岸黑色的背景是何等鮮明的區(qū)別!
那光暈像一個吉兆,更像一個古老的預言。
我敢對著天地發(fā)誓,那是我有生以來有幸見到的最有深意的景觀。那種無以用語言言盡的美,持續(xù)重重地撞擊著我遲鈍的內心——它將深刻地改變我對故鄉(xiāng)的看法。
在此之前,我不斷寫到鄂西山地的美,盡管那都是一些真實的描述,可我又總是疏遠著它們,我總以為還有比它們更切近我內心的美。我并非發(fā)自肺腑地描寫它們,因我從來就沒有走近它們,沒有去閱讀它們,理解它們。
現(xiàn)在,我才覺得這塊土地的可貴,那些差不多被我們這個時代遺忘殆盡的品質和美德,還在這塊無盡的原野上代代相傳。
這寂靜的美,來得多么深刻!
我相信小侄兒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的。